第31章

少年真情,聲聲懇切。

沒有怨,沒有恨,更沒有責備,不經意流露出的一抹自愧與茫然,仿佛今日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沒能照顧好家裏的阿姆,累帝後受驚。

他原就生得容色極好,烏濃長睫,眸子靜黑,一張玉白的臉仰起來,端正秀朗,眉間哀蹙,與青澀年紀不符的謹慎小心,患得患失,令人更為動容。

眾人看著他,心想:這個少年,他本該尊養高樓傲然獨立,如今卻這般懂事知趣,穩重得不像一個孩子。

一個人吃多少苦才能養成這樣的性子?

聖人心頭艱澀,他心中感慨比旁人沉重數倍。

他看著班哥,仿佛看到年少時被人無數次拋棄的自己。永遠認錯,永遠自省,不敢怨恨,更不敢期盼。

他太清楚這種戰戰兢兢誰都不敢得罪只想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滋味了。他那時好歹享過富貴得過萬人之上的滋味,可是班哥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這孩子自生下來起,迎接他的就只有苦難。

聖人不由怨恨趙妃,惱她不信任自己,自作主張將他的孩子拋棄。

可是再惱,又能怎樣呢?趙妃已經瘋了。

聖人心頭怨懟無法發泄,狠瞪一眼趙闊。趙闊無意代女受過,莫名其妙受了這一乜,二丈摸不著腦袋。

聖人怨完趙妃,忍不住斜視身側的皇後。

皇後不像趙闊,她五感靈敏,即使聖人只是淡淡的一瞥,她亦能立刻察覺其中的微妙。

皇後心中冷笑,姿態更為端莊典雅。

有什麽好辯解的呢?本來就是她做的。

皇後投在班哥身上的目光從輕飄飄的打量變成凝重的審視,頗為遺憾:這麽好的苗子,能伸能屈,機敏聰慧,可惜了,竟沒有托生在她肚裏。

一場大戲止於中途,尚未掀起浪花就被壓下。班哥的主動退讓,保全了各方的面子,皇後笑納他的好意,和顏悅色仿若親母,噓寒問暖,關切憐惜。

皇後願意做戲給足面子,班哥自然不會推讓。兩人一來一往,情真意切,眼含淚光,竟似親母子。

聖人在旁邊聽著,感動不已。

他時而想:我的皇後還是很心善很喜歡班哥的;時而又想:班哥這孩子真是可憐啊幼年時竟連饅頭都吃不起。

聖人一邊抹淚,一邊揮手召來元不才,吩咐他讓禦膳房將所有的山珍海味都送去清思殿讓班哥吃個飽。

郁婆早就被人攙下去照看,趙闊臉色尷尬,站在角落裏進退不能,只能被迫欣賞班哥和皇後母子情深。

看著看著,連他這個真正的外祖父都快產生錯覺,仿佛眼前這兩人,才是真正的母子。

趙闊甚至遲疑了一下,認真思量班哥是不是真的缺母愛,不然怎會露出那種崇拜向往的神情。

班哥崇拜向往的眼神落進皇後眼中,皇後卻沒那麽容易被蠱惑,暗自感慨:這小子,還挺會演。

好在聖人喜歡看,這小子也懂分寸,那就陪著演吧。

皇後掉一滴淚還是掉一行淚,事先是算好的。她掉著母親心疼孩子的淚水,神思飛到金鑾殿——那座小小的偏殿,江南道的官員正等待她的召見。

別人都以為皇後疼惜班哥連連落淚的時候,班哥卻看出皇後心不在焉。他今日這一場,是為了博取聖人憐惜,而非皇後憐惜。皇後永遠都不可能像憐惜她自己的孩子那般憐惜他,她連厭惡都懶得給。

班哥清楚地知道,現在的他,在皇後眼裏跟螻蟻無異。一個手握大權的人,怎麽可能將一個孩子當做對手呢?

郁婆的思慮太多余,她對皇後的印象還停留在數十年前,那時的皇後也許會在後宮花費一二精力,但現在的皇後已經不屑於在後宮浪費丁點功夫。

永安宮多出一個皇子,這個皇子是生是死,對皇後而言,沒有任何區別。與其擔心皇後對他下手,不如同情趙家會被皇後打壓。

班哥體貼地為皇後的離場做好鋪墊,他主動結束這場母子情深的戲碼。皇後臨去前滿意地投去一個眼神,這個眼神高傲冷淡,卻比方才所有的眼淚都來得真實。

寶鸞藏在帷帳後大氣不敢出。堂內發生的一切被她看在眼裏,少女老氣橫秋默聲嘆息。

班哥這個皇子,做得真不容易啊。

一來就跟皇後娘娘對上,她要不要提點他兩句呢?

好歹她也做過這麽多年的公主,她討好撒嬌的手段可比他強多了呀。

皇後走後,室內轟然安靜,沒有哽咽淚聲,只有聖人和班哥兩個父子對望。

聖人鮮少與兒子們共處,比起兒子,他更喜歡女兒。女兒會撒嬌,會甜甜地喊“阿耶”求他抱抱舉高,兒子可不會這樣。

聖人頭疼,該說些什麽好?

先前皇後在時,班哥一刻不敢松懈,怕節外生枝,連往寶鸞所在的方向看一眼都不曾。如今皇後一走,他迫不及待去尋帷帳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