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絲帕

崔鴻身為勛貴之後,襲爵國公,曾任中書令,現任工部尚書,兼太子太傅,弘文館大學士,乃是朝中公認的中流砥柱。滿朝上下見了他,無不恭敬地稱呼一聲“宰相大人。”

每年常科應試選拔之際,無數人皆想拜在崔府門下,然而崔鴻作風清明且為人挑剔,能入他眼的人,寥寥可數。

除禦史中丞顧清輝外,唯一能稱崔鴻為“恩師”的人,便只有袁騖。

袁家雖是功臣之後,然而歷經三代之後,家中子孫昏愚,敗家滯業,傳至袁騖這代,早已沒有從前威望。在遍地皆是權貴的長安城,袁氏二字,猶如水滴落入大海,悄無聲息。

袁氏子孫皆不抵用,袁氏這一支後人中,就只袁騖在朝中謀正職。

袁騖胞兄雖有才名,然常年體弱多病,家族重擔,皆落在袁騖一人肩上。

崔鴻愛憐弟子,袁騖入府拜訪乃是常事。今日是崔鴻特意命人去請,故而袁騖來得匆忙,除了給崔鴻的茶餅外,手上還提著一包淩東閣的彩霞金粉龍鳳紙。

崔鴻不喜收禮,袁騖深知這一點,每次登門拜訪,提的皆是市井小物,算不得禮,但又能聊表心意。

崔鴻當即讓婢子端來茶釜小爐等沏茶的茶具,袁騖拿過鎏金飛鴻球路紋籠,取一塊茶餅置入其中烘焙,師徒倆圍在爐邊,一邊沏茶一邊說話。

屋內置冰,然炎夏灼烈,兩人圍在爐邊,額間涔汗,自得其樂。

崔鴻問起那包金粉龍鳳紙,笑道:“定是歲青又有了新詩,不然你自己用,哪舍得買這麽貴的紙?”

歲青是袁騖胞兄袁策的字。袁騖道:“阿兄確實得了首新詩,恩師若不嫌棄,改日送來讓恩師批鑒一二。”

崔鴻笑道:“歲青的詩,一向最好。”

袁騖難得未在恩師面前露出謙遜之態,滿眼笑意,道:“阿兄的詩,確實是好。”

崔鴻問:“歲青的身子,近來可好?”

袁騖聲音裏透出一抹無奈:“還是老樣子。”

崔鴻拍拍袁騖的肩,寬撫道:“說不定哪天就被我們找到一個能治好歲青的神醫,你且放寬心,只要有這樣的人出現,不管那人在哪裏,我皆會替你請了來。”

這些年崔府一直有替袁騖尋名醫,這份心意,足以令袁騖哽咽:“多謝……恩師。”

崔鴻嘆口氣,袁騖拜入門下五年,行事沉穩冷靜,從未開口求過任何事,即便在十六衛幾年都未高升,也沒透露出任何想要他這個恩師提攜的意思。唯一一次升職還是年初,升了個可有可無的驍騎尉。

以此子的才能來說,完全大材小用。

崔鴻沉思半晌,道:“今天喚你來,其實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袁騖道:“但憑恩師吩咐。”

崔鴻問:“你可願入大理寺?”

袁騖一愣,旋即明白過來。

皇後勢大,為皇後所用的人遍布朝野,其中必定有人徇私枉法。大理寺為九寺之一,斷天下刑案,凡定案罪證,皆需大理寺經手。然此前寶塔被毀一事,大理寺毫無作為,之後人證暴斃之事,更是公然疏忽職守。若要抗衡齊氏,必要從大理寺入手。

袁騖起身,抱拳道:“我願為恩師赴湯蹈火。”

崔鴻道:“他們皆是皇後的人,你若去了,定寸步難行,說不定還會丟了前程。”

袁騖道:“只要能為恩師略盡綿力,莫說前程,便是性命亦能舍掉。”

崔鴻握一盞玉杯指間摩挲,如鷹般的視線自袁騖面上掃過,見他神情坦然堅定,毫無不滿猶豫之意,半晌方沉吟道:“先坐下吧。”

日上三竿,永安宮眾人早已在太陽下忙活過好幾番,拾翠殿中,慵懶的小公主仍在夢中沉睡。

班哥在寢堂前大門站了一上午。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了,花了半個時辰細心穿戴,自他出生日算起,再沒有比現在更一絲不苟的時候。

從床上睜開眼時,依稀還能看見半個月亮高懸空中,等他穿戴整齊來到寢堂大門時,月亮沒有了,霧氣蒙蒙掩著大地,他筆直往門前一站,鼻尖沾著露珠,他盯看緊緊閉攏的門窗,知道今天一定是個艷陽天。

站了不知多久,腿站得酸乏,但他的身板依舊直如一條線,一動不動,像個泥塑人兒。

早起的宮人看見班哥,驚訝還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湊近瞧了幾眼,也沒搭話,撇頭和同伴說笑。

“瞧這孩子,人小鬼大,第一天來,就如此殷勤。”

“你少說兩句,我看他那模樣,也不像個孩子,長得又高又俊,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麽造化。”

班哥站立如松,宮人自他面前指指點點,他全當聽不見看不見,若有誰離得近些,眼神對上了,他便笑盈盈喚一聲“姐姐好”,羞得人快步走開。

隨著眾人從夢中蘇醒,宮殿各處逐漸熱鬧起來,唯有小公主所在寢堂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