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賞鞭

時值三月,陽春微酣,風催翠意。

一場晨雨過後,縹緲的水汽如白霧般飄飄裊裊散籠長安城,青瓦朱墻,柳絲拂動。雨中遙遙幾行馬蹄聲,自永興坊的崔家大宅而出,朝皇城東面的通化門奔去。

馬蹄踏踏,漸消漸遠,直至風聲旋回,再無策轡之音,崔宅門前的群群人影仍未挪動。婢子們侍傘而立,傘下數位婦人,皆著貴婦裝扮,雲髻高裙,珠光寶翠。

崔家剛經一場離別,眾人面綴愁色,或為嘆息或為抹淚。

人群中為首一人,長脖怔望,眉間蹙憂,數次哽咽,雖愁思萬千,但儀態如常,高雅端莊,並未落淚人前,滿腹心思落於臂間披帔,指間緊攥那方紅帔,揉皺成團。

聖人下旨,命禮部郎中崔玄暉出使東突厥,此行一去,少則三年,多則五年,路途艱險,兇惡坎坷。

此次闔府出動,便是為崔玄暉送行。

五姓七望,隴西李、趙郡李、博陵崔、清河崔、範陽盧、滎陽鄭、太原王。當今天下,歸由隴西李氏,然而論天下第一姓,仍屬博陵崔氏。

長安崔家,出自博陵崔氏。崔家長子崔鴻,官拜工部尚書,尚聖人之姊康樂長公主,生子崔玄暉。

崔玄暉年紀雖輕,卻已升至禮部郎中,乃是博陵崔氏一族中最出色的子弟,自小聰慧過人,能常人所不能,人送稱號“月君”,贊其才華橫溢清貴端方,皎皎如高潔之月。

康樂長公主愛子如命,此番得知聖意,寢食難安,早已悄悄哭過數十回,今日送行,更是傷心欲絕。

聖人一母同胞四兄妹,以康樂年紀最長,最得太上皇喜愛,聖人登基後,太上皇遷居太極宮,時常召見康樂,榮寵至極。此次崔玄暉出使東突厥,康樂卻一改常態,強忍母子離別之哀,沒有向太上皇或聖人求恩更換使君人選。

“郎君福澤深厚,此行一去,定能逢兇化吉,平安歸來。”高傅姆溫聲寬慰,拿過漆盤中一方小巧的金熏球,清涼醒神的香氣自鏤空花紋中飄至鼻間,康樂長公主深嗅一口,胸中翻山倒海的憂慮方才鎮下。

康樂長公主嘆息道:“怕只怕他心中所求,並非一個平安。”眼中所望,細雨又起,紛紛如針,亦如愁思萬千,呢喃道:“惟願天神庇佑,讓我兒得償所願,馬到功成。”

傅姆道:“郎君忠君為國,定能得十八天神開路,順利出使。”

康樂長公主手握金熏球,雨中踟躕,周圍妯娌們悄然無聲,雨濕鞋履,面頰暈粉,未敢自行離去,斜目窺探,等候長公主發話。

康樂成親後並未另行開府,而是與尋常夫婦一般,同駙馬同住崔府。

怔忪數刻,康樂終是徹底從離兒的心緒中回神,揮揮手,示意眾人回府,前簇後擁,過府門穿回廊,回到內堂時,掃視左右,未見嬌影,疑惑:“小善呢?”

婢子上前道:“殿下尚未回屋。”

康樂同傅姆道:“這個癡兒,先前同她表兄話別,竟比我更急更更傷心,那眼兒哭得跟兔子似的,紅彤彤兩只珠兒,幸而沒有出府相送,不然見了她表兄離去的背影,不知要哭成什麽樣,可憐見的,只盼她此刻不是躲在哪處落淚。”

傅姆道:“三公主自小往來崔府,待郎君勝似親兄,公主為郎君哭一場,亦是應當。”

康樂聽了這話,思及近來人情世暖,喟嘆:“旁人的淚,或多或少摻了幾分惺惺作態,不提別的,一個崔姓,便能叫她們哭瞎眼睛都情願,唯有小善,真真切切只為我兒這個人而泣,這孩子心實,誰待她好,她便待誰好。”

又道:“春寒未消,這場雨不知何時停下,若讓她淋了雨,豈不叫這群人急死?快快尋了來。”

崔府花園,眾婢子著急尋找的人此刻正立在牡丹花架下發呆遣憂。

為給康樂的賞花宴錦上添花,五月才開的牡丹由暖室催發,耗費人力物力,終是提前盛放,三月末的牡丹開在春寒料峭中,透著詭異的艷麗,花架上遮風擋雨翠油布綠得發亮,似一瓣水透的翡翠,為底下雍容華貴的牡丹娘子遮風擋雨。

寶鸞站在翠油布下避雨,花團錦簇的牡丹,嬌艷的花瓣上雨珠點點,惹人愛憐,通身的氣派,似盛裝美人,無一處不惹人注目。

寶鸞沒有看牡丹,她的目光凝在開在牡丹旁邊的蕙蘭。

碧色的長葉,鵝黃幾點花蕊,與牡丹一比,毫無半分艷色可言。

然而寶鸞卻喜歡得很。

這把蕙蘭是冬月裏種下的,宮裏養不活的花,移到崔府,奇跡般地發出了枝條與花瓣。

寶鸞將花盆從宮裏帶出來時,沒想過它能活,是崔玄暉望見她懷中的花,主動說要留下。

“它的命不好,沒能開花就要夭折。”寶鸞抱著花盆傷心道。

崔玄暉淡淡道:“就算是命,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一說。待我替它搏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