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九章 睥睨於天地之間

此時文廟前的眾多年輕儒生,不由都一片沮喪哭嚎之聲,神色則如喪考妣。

那《谷梁春秋》倒還好,雖然是《春秋》三傳之一。

可以之為本經的不多,這本書與《公羊》更多是被儒人拿來決獄用的。

可《古文尚書》流傳至今,一直都是顯學。

他們學了一輩子的古文尚書,結果到頭來,居然將被朝廷認定是偽學。

日後科舉,他們該以何為根?

不過這些人已經沒有了鬧事起哄的心思,只因汾陽王說的那些話有理有據,讓他們想不出反駁之辭。

只要是真的讀通了經史,再往裏面細想,就可知《古文尚書》確有偽造之嫌。

尤其是裏面的地名,可不僅僅是河南與金城這兩處。

一些博學之人仔細回思,發現這樣的情況,在《古文尚書》竟有十余處之多,都是西漢之後才出現的地名。

可至聖先師總不可能是在西漢之後,編定出《尚書》?

練氣士自然是壽元長久,至聖先師說不定已成就神天之尊。

可據說至聖先師與他座下的七十二賢,都以身合道。

為弘揚儒學,庇佑人世,聖人與諸子早在戰國初年就都不存於世了。

所以眾儒生此時腦海裏面想的就只有一件事,速去書店裏面購買《今文尚書》的注解,還有汾陽王的著述。

考慮到當今朝廷,汾陽王已經執掌大權,重點當然是《格物》,《辯證》等書。

不過在場的幾位大儒,卻還是抱著靈牌,不肯離去。

其中一位中年大儒冷笑著:“你竟還想將古文尚書排除在科舉之外?朝廷諸公與禮部胡尚書,他們豈能容你肆意妄為?尤其禮部胡尚書,他治的本經就是尚書。”

可就在他語聲落時,禮部尚書胡濙卻背負著手,從文廟之內走了出來:“此言差矣!胡某束發以來,都是以尚書為本經,浸淫甚深。可如今思之,這古文尚書確有偽造之嫌。如果沒有證據,證明古文尚書是儒門正本,那麽朝廷只能罷黜此學。”

他神情微微黯沉,眸光也有些晦澀。

胡濙是不久前聞訊而至,全程傾聽了李軒與眾儒生的對話。

就胡濙本心而言,是不想罷黜《古文尚書》的。

胡濙精研尚書,早就意識到古文尚書可能是偽造。

昔日漢末大儒鄭玄與馬融,很可能也洞悉了《古文尚書》的根本。

他們雖然是古文學派,也在賣力推廣《古文尚書》,可他們只注解秦博士伏勝傳下的《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對於《古文尚書》多出的二十五篇沒做出任何注解。

可胡濙卻從不敢公開質疑尚書,只因這天下儒生,至少有一成之人是以《古文尚書》為本經,仗以凝練浩然正氣。

而一旦《古文尚書》被證偽,那麽不但大量儒生的浩氣修為可能就此罷廢,也可能令兩漢之後,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儒學體系一朝崩潰。

何況胡濙私心以為,古文尚書中雖然夾雜著一些漢代大儒的私心,可裏面的一些道理是對的,是對儒門精義的補充。而漢代以前儒門先賢對古文的態度,也大多都是不承認,也不否定。

可此時李軒既然以當代大儒,理學護法之尊率先質疑,掀開了這層窗戶紙,那《古文尚書》就不可能存續下來。

胡濙知道《古文尚書》中破綻眾多,一旦被眾多儒生質疑,開始大規模的辯論,只會有更多的證據被尋找出來。

胡濙哪怕再怎麽不情願,也不想在《古文尚書》的問題上堅守,以免貽笑後人。

此時那位幾位大儒聞言,面上都已經如死人一樣蒼白,身軀也是一陣搖晃。

禮部尚書胡濙乃天下儒人之宗伯,他如不肯為《古文尚書》背書,那麽整個儒壇就再無對抗汾陽郡王之力。

那位白發老儒的口中,更是溢出了一口鮮血。可他的身軀卻還是屹立不搖,如同孤峰,他怒瞪著李軒與胡濙。

“我們儒門世系萬年的法統,絕不能因你而敗壞!汾陽王你假儒教與理學之名,所著《格物》,《辯證》等書,也皆為異端邪說。

吾登州顏久,今日願以復聖顏回五十三世孫之名,用我們幾人的一身精魂氣血,請文廟諸聖之靈降臨,鑒定你汾陽王儒道真偽!不知汾陽王殿下,可敢受之?”

這一刻,文廟前的整條街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眼神驚悸的,往白發老儒顏久,還有李軒的方向看了過去。

禮部尚書胡濙當即皺眉:“顏老夫子,你這是何苦——”

“胡尚書你勿需多言。”

白發老儒一拂袍袖:“老夫心意已決!何況到了這地步,老夫也沒有了退路。”

他低頭看著自己逐漸枯幹衰老的肌膚,然後自嘲的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