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貨車好不容易在縣城裏停穩了腳,車上的男人女人孩子和牲口們,便下餃子似的下了車,他們其中一大半,要去縣裏的火車站坐火車去省城。

有的是去省城倒火車,有的則和段汁桃一樣從縣城出發,坐火車去省城的汽車站倒長途汽車。

段汁桃算過了,兒子長得高,早三四年前坐火車就得買全票,省城去北京的兩張火車票一共是四百五,公家單位車票錢一分不能少。

汽車票一張二百二,臥鋪,一路睡到北京,兩張能喊賣票的抹了零,省下四十剛好兒子買牛仔褲的錢從這裏頭掐出來。

段汁桃留了個心眼,讓汽車站的人照樣給她掐兩張票四百四的發·票,因為單琮容信上說能拿去學校報銷。

這二年,公婆走了。

他們年紀比尋常的公婆大,自段汁桃嫁進來三病五災時有,每年看病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小姑子三年前也許好了人家,大學畢業就和同班同學找好了對象,小夫妻兩人都在縣城裏有正式工作。

真正手頭攢下錢的也就是這兩年,雖然手頭寬松了些,但是精打細算的習慣段汁桃一時半會改不了,有時候半夜睡不著還會不放心點燈去翻一翻存折,望著那一串串激增的存款數有時候竟不知該拿這筆巨款做什麽好。

聽兒子他姑父說,丈夫單琮容,去年發表了幾篇了不得的文章,實驗的數據很快要拿到國際上應用。

自打那以後,每個月單琮容從家裏匯款的日子,就是段汁桃心驚肉跳心神不寧的時刻。

第一次看見那串匯款數字,段汁桃跟銀行櫃台人員反復確認了好幾遍,出了銀行還頭腦發懵,回到家裏更是如坐針氈,一本存折合合開開,一會藏到床墊子最底層,一會又不放心,又翻出來拿去放在衣櫃裏自己多年不穿的舊大衣口袋裏。

第一個月是小四位數,第二個月更離譜,聽說是結了一筆稿費,比上個月的數目尾巴還要多添一個零。

段汁桃心如擂鼓,出了銀行,轉頭就去自行車市場闊氣地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兩腿呼哧呼哧地蹬回了娘家。

一路哼著小曲兒,手刹剛一拉,單腳踩落在地,就看見了門口的大嫂二嫂,正為著兩家的孩子明天誰該去當花童,掙二十塊的花童紅包吵得不可開交。

段汁桃發懵的熱頭腦,見了這一幕總算清醒了一些。

門口的大嫂二嫂見是她來了,剛剛還劍拔弩張的二人竟霎時偃旗息鼓,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大抵覺得她又是上這打秋風來了,便只是敷衍地招呼她進來坐,轉身就借口農忙去了。

段汁桃在心底輕嘆了口氣,前幾年家裏老人病了,確實是有伸不開手的時候,但她從不輕易開那個口。

只要低下頭一回,往後就算頭擡得再高,那也是低人一等,這個道理段汁桃很早就懂。

只有一回,那還是媽瞧見她回娘家穿的還是三四年前的毛衣,那時候早就不時興洋紅色的墊肩款了。

她灰頭土臉整日埋在家裏煎湯熬藥地侍奉公婆,哪還有心情去趕時髦,只有自己的親媽心疼自己,轉身就去衣箱裏拿了新納的鞋墊,用剪子剪開,裏頭是她平時攢下的二百塊私房錢。

孩子雖小,但也會學嘴,大哥家的兒子事後依葫蘆畫瓢地去拆親爹的鞋底,著實挨了好大一頓揍,拿那臭烘烘拆了一半的臭鞋墊撒起火來,直塞到孩子的嘴裏喊他吞下去。

孩子委屈的含著鞋墊一角,抽抽搭搭地哭說:“奶奶拆鞋墊,裏面有好多錢,小姑拿了錢肯定買糖和餅幹去了。”

孩子媽一聽那還了得,你們老段家幹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勾當,還開發我兒子當出氣筒?!頓時就把老段家的屋頂都掀破天了。

也就是那一回,段汁桃回娘家,再也擡不起頭了。

二位嫂嫂刀削的目光在她看來,總是有意無意透著送客的寒光。

段汁桃跨下新買的自行車。

孩子們見了姑姑卻很高興,一張張小臉迫不及待地湊到段汁桃的跟前,圍著她的新自行車轉,還指著手把上掛著的五斤紙包桃酥盒問:“小姑,又給我們帶什麽好吃的了?”

她笑著把桃酥摘下遞給孩子裏的老大,喊他給每個人勻一勻,柔聲問:“奶奶在家嗎?”

“奶奶和爺爺出門喝喜酒去了。”

也好,段汁桃心想,這樣的喜悅藏在心底就好。

這世上真正為自己祝福的,恐怕只有自己的公婆,只有姓單的才盼著姓單的好。

就連自己的親媽,當初抹著淚遞給自己二百塊私房錢,嘴裏說的都是:“你兩個哥哥也都不容易,這錢原是我攢著打算給他們支使的。你兩個嫂子一個比一個厲害,男人在外,兜裏沒個五十一百總有一天要出洋相。”

媽的話她懂,她雖疼她,但這份心疼和愛是有代價的,媽這話的意思是,哪天發達了別忘記帶帶她兩個娘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