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四章 初衷

李定國等人頓時開始舉足無措起來。

他們手裏端著茶盞,一臉尷尬。

分明方才是恩師賜茶,令人心中愉悅萬分。可轉眼之間,品這茶水倒是成了令人羞愧的事。

張靜一此時卻道:“你們都跟了我幾年了?”

劉文秀道:“我與李賢弟是天啟九年追隨恩師學習,迄今為止,已有十年了。”

其余人則回答不一,可至少也有五年。

張靜一點了點頭,卻又道:“你們還記得當初你們為何來投奔我的嗎?”

李定國憋紅了臉,道:“當初關中大旱,大家夥兒實在活不下去了,親族們都餓死了七七八八,是陛下下旨,令我等遷至京城,也是恩師收留,安置我等,又讓我等入學讀書。”

不得不說,這些人對張靜一是有情感的,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絕大多數人都曾失去了親人,有的人甚至說是舉目無親也不為過。

到了京城,一直受到張靜一的庇護,至少在開始的時候,說張靜一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都不過分。

不只如此……他們能受教育,讀書寫字,甚至到了後來,能有今日,可以說張靜一就是他們精神上的父親。

看他們一個個目光真誠地看著他,此時,張靜一打開了話匣子,溫聲道:“顛沛流離的日子很不好受吧。”

這話說的很輕柔,可眾人卻是頓時默然了。

要知道,那絕對是他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啊!現在回想到當初饑餓的記憶,對於這些早已能獨當一面、心志堅定的人而言,依舊猶如夢魘一般。

看著他們回憶過往,臉上皆是不無幽暗的臉色,張靜一嘆息道:“你們說,如若當初的時候,朝廷少征一些錢糧,士紳們少強取豪奪,關中的土地少一些兼並,這關中的百姓,多一些自耕的土地,讓大家能有一些余糧,而當地的官府,也能夠盡心的賑濟,如果是這般,關中固然連年大旱,可是……能活下來的人,會不會多許多?你們當初,是否也能少餓一些肚子?會不會少一些餓殍,你們之中的父母妻兒們,能不能多活幾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禁不住扼腕。可以說,絕大多數人都在那個時候失去過親人,不少還是至親,有時悼念起來,他們也不禁會想到,如果真如恩師所言這般,會不會少一些遺憾。

其中一個文吏出身,如今卻已一路升遷至錦州知州的弟子,臉上真摯地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放屁!”

估計誰也想不到,張靜一居然會吐出這麽兩個字。

張靜一接著道:“這番話,若用在詩詞上,固然可用來感慨民生多艱,可真論起來,盛世的時候永遠都是絕大多數百姓過的最安穩的時候,到了亂世的時候,人命如草芥,赤地千裏,那才是真正的苦。將盛世時的小苦與亂世時的大苦擱在一起,強作感慨,又有何用?”

“正因為如此,作詩詞的多愁善感,如此感慨未嘗不可。可你我之人,若是將這話當了真,便是顛倒黑白,不知所謂了。這當代的讀書人,固然大多不肖,可歷來聖賢們的許多話是極有道理的,孔孟之學中,有一句話叫為蒼生立命,也就是說,像我等這樣的人,如今已得到了高官厚祿,哪怕沒有高官厚祿,如今也算是人中龍鳳,如今你們得到了好的教育資源,有了可以施展你們才華的地方。你們已不必為衣食住行而憂慮了,那麽總該將這天下興亡擔當起來!”

“我們要幹的,不是感慨什麽興亡百姓苦之類的話,那不是我們幹的事,我們要幹的,是締造盛世,要締造盛世,使這昌盛之世永續,使天下中興,令絕大多數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不至如當初關中的情形一般,又當如何?”

這一番話道出來。

頓時令李定國人等明白了張靜一的本意。

若說張靜一這番話對別人未必能有什麽很大的觸動,可對他們這些當初挨餓受凍過的人來說,必然是感觸極深。

“恩師的意思是,要防範官府害民,防範士紳無節制的兼並?可是,遼東沒有士紳啊……”

張靜一很是耐心地道:“在從前的時候,土地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誰占有土地,就握有了一切。可在遼東,確實不是這麽一回事,遼東有的是土地,而且均田法也已實施,可土地已不是遼東的根本了。這天下有握有土地的士紳,難道就沒有其他形式的士紳嗎?”

這些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一點就透,此言一出,大家便立馬了然了。

張靜一笑了笑道:“就好像這茶水一樣,如此名貴的茶水,浪費這麽多人力物力,只會一家一姓的享樂,當然,我並非是說,人不可享樂,可一人一家獨樂可以,卻代價不能是其他人吃糠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