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圖窮匕見

天啟皇帝從前是最討厭周進這樣的人的。

人家內閣首輔說話,你打斷個什麽勁啊!

不知上下,沒有尊卑。

偏偏大明的禦史和清流,多是這樣的人。

若是別人打斷他們,他們則認為這是別人沒有禮數,是失禮。

可若是自己打斷別人,卻是心安理得。

因為這在他們看來,這是不畏強權的象征,是鐵骨錚錚的表現。

當然,這也是瞅準了無論是皇帝,還是黃立極這樣的宰輔,畢竟還是要臉的,這個時候不能急眼,否則會讓人覺得你小家子氣,你得大度。

可今日的天啟皇帝,卻饒有興致的樣子,似乎很鼓勵周進。

周進於是道:“陛下今日召開廷議,所為何事?”

天啟皇帝道:“你倒是問起朕來了,不是已經明言了嗎?是山東布政使司逆黨一案。”

周進便道:“既是逆黨,為何要廷議討論?歷朝歷代,針對逆黨,歷來是寧殺錯,不放過。這是大是大非,今日放在殿中議論,就已是大錯特錯,所以臣以為……現在朝廷當務之急,根本不是議所謂的逆黨一案。”

天啟皇帝心裏不由地想,這一點,倒是和朕還有張卿不謀而合啊,朕和張卿,從前也是這般寧殺錯不放過的。

天啟皇帝看著他道:“既然不能議論逆黨,那麽議什麽?”

“只議一件事,逆黨從何而來!”周進正色道。

天啟皇帝道:“那麽卿就來說說看,這逆黨從何而來?”

周進便道:“臣奉旨去過山東布政使司,走過幾處州縣,種種見聞,觸目驚心,那裏的許多百姓,竟無立錐之地,山東的士紳愛讀書,有功名的生員以及讀書人也多,於是……許多人仗著功名之便,被免除了稅賦和徭役。”

“可是……朝廷豈可無糧?國家怎麽可以沒有稅賦呢?因而,這稅賦收不到士紳和讀書人頭上,便都落在了尋常小民頭上,升鬥小民,本就已是赤貧,可動輒要繳納各種稅賦,每年的徭役,卻也是多如牛毛,這幾年,山東還算是風調雨順,不似關中等地,可百姓們……卻也已到了窮途末路。”

他頓了頓,隨即又道:“因而現在民怨四起,這倒也罷了,那些士紳和讀書人,眼見小民苦寒,非但沒有懷著聖人所教授的仁義之心,卻認為有機可乘。百姓們活不下去了,他們便放貸,今年借你一升米,來年你便要償還一鬥,若是還不出,於是便賣兒賣女,或永世為奴。除此之外,許多地方,早已不修德政了,他們勾結地方差吏,肆意盤剝,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說到這裏,周進頓了一頓:“陛下,地方上已經敗壞到了這樣的地步,朝廷給予地方上的免賦,卻如今卻成了吃人心肝的利器,而國家危難,流寇四起,他們竟還私通流寇,敢問陛下,這說的過去嗎?所以臣忍不住有所思,何以淪落到今日……於是苦思冥想,因而才有了一個定論。”

百官紛紛垂頭不語,今日這殿中,是出奇的安靜啊。

黃立極眯著眼,看著周進,然後,眼角的余光掃向劉鴻訓,眼帶深意。

劉鴻訓則是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好像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此時,天啟皇帝的聲音道:“是何定論?”

“陛下,臣的定論很簡單,根本的緣由,還是在於這些士紳,壟斷了地方的土地,有了土地,便將人丁控制在了手裏,以至於一縣之地,往往為數家士紳所竊有,縣中百姓,多為其佃戶、馬夫、長工、短工、護衛,地方官府,竟無可牧之民,事事都需對這數家人忍讓,正因如此,這長此以往,在令地方到了這樣的地步,因此,這些人才會如此的肆無忌憚,視律令為兒戲,將朝廷玩弄股掌之中。”

“若是朝廷繼續對此視而不見,那麽我大明朝廷非但形同虛設,甚至還可能有覆亡的危險。臣以大明江山計,以為若是不實施新政,則國家將至萬劫不復的境地。”

此言一出。

有人低著頭,默不作聲。

有人面帶慍怒之色,死死地看著周進。

也有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量和權衡。

可周進卻是一臉坦然,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在短暫的喧嘩之後,天啟皇帝清咳一聲,一副很是不解的樣子道:“新政?此前……朕推行新政,諸卿不都極力反對的嗎?現在倒好,你們常常說朕朝令夕改,沒想到你們竟也是這樣的人。”

周進居然一點也不慚愧,而是一臉真摯地道:“臣也反對當初的新政,這不是因為新政的目的有問題,遼東郡王的新政,其目的是國家長治久安,那麽臣等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遼東郡王的新政,過程過於粗糙,許多配套新政的條文和律令,都有詬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