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要走武將的路,常泰當然思考過自己重傷時的場景。

那或許是一個烏雲遮蔽了明月的黑暗夜晚。

他手握大刀,在簌簌細雪中偷襲敵人的營地。雪落在了他的刀背上融化,雪水和血水從刀背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仿佛雪中盛開的嬌艷紅梅。

那或許是在大霧彌漫的山林中。

他引弓射箭,對方也箭如雨下。裝飾著雕羽的箭每次落下都會帶走敵人的性命,但敵人的箭頭也沒入了他的身體。

那或許是兩軍交戰時。

遼闊的戰場上無數兵將分列兩端。一聲號令之下,他騎著駿馬沖入敵陣之中,手中長刀寒光陣陣,帶起的血雨已經分不清是從自己還是從別人身體中噴湧而出。

常泰既是武人,也是文人。他在為父親侍疾,待父親睡下之後,就常坐在父親門口的台階上仰望天空,想象自己征戰沙場,身受重傷,甚至馬革裹屍的場景。

常泰想了許多許多,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重傷,居然是這種情形。

當禦醫口中吐出殘酷無情的“骨裂”二字時,罪魁禍首康熙皇帝不但沒有半點愧疚,還一邊捶桌一邊哈哈大笑。

常泰面無表情,眼神放空。

這是自他出生以後,人生遭遇的最大打擊。

胤礽看不下去了。他扯了扯笑得眼淚都飚出來的康熙的袖子:“阿瑪,別笑了。再笑舅舅要哭了。”

康熙笑得更厲害了:“好啊,朕看看他怎麽哭!”

常泰瞥了康熙一眼,表情淡然,十分平靜的移開視線,繼續發呆。

康熙笑得喘不過氣,一邊擦眼淚,一邊搖搖晃晃走到常泰面前:“那頭牛真是太可惡了!居然敢踢傷你!朕現在就命令人把那頭牛淩遲了給你下酒!”

常泰:“……”

他想弑君。

雖然只是想想,但他現在真的想弑君。

康熙又笑著道:“不過最主要還是你的錯。你為什麽會蹲在牛棚裏看牛?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明白嗎?你要好好反省。”

常泰:“……”

他不是只想想了,他的拳頭已經捏緊。

康熙還在肆無忌憚地笑:“你說你啊,難道真的是想直接喝牛奶?”

常泰:“皇上,您再笑臣,臣要投擲床頭的香爐砸您了。”

康熙立刻雙手穿過胤礽的腋下,把兒子提起來擋在身前:“你投。”

胤礽表情茫然地被動展開手臂,小短腿無措地蹬了蹬。

常泰深呼吸,深呼吸。他閉上眼睛別過頭,不去看康熙。

康熙收起手臂,把兒子抱懷裏揉了揉:“哈哈哈哈哈。”

少年郎常海扒著門框看到這一幕,悄悄回臥病不起的噶布喇處,癟著嘴報告所見所聞。

常海含著兩泡眼淚:“皇上笑得好猖狂,大哥看上去好可憐。”

噶布喇一邊咳嗽一邊道:“這是皇上和你大哥感情好的表現。”

常海道:“大哥肯定不想和皇上感情這麽好。”

噶布喇嘆氣。

那肯定不想。皇上和你感情好了,處事就容易模糊君臣的界限。

就像是史書中分桃的典故一樣。當你吃到一個很甜的桃子,立刻給皇上吃。你和皇上感情好的時候,皇上會說你有什麽好東西都急著和他分享;當皇上厭惡你的時候,便說你吃過的東西都敢拿來,是侮辱他。

捧殺和僭越總是相輔相成。等皇上走後,他得再叮囑叮囑常泰。

噶布喇又咳了幾聲。

久病成醫。噶布喇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應該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他要趁著自己還能說話的時候,多多叮囑常泰和索額圖。免得等他一死,兩人脖子上沒有了韁繩,被皇上的寵愛蒙住了雙眼。

小太子或許能提點他們,但小太子已經夠累了,不能老依靠小太子。

常海還在絮絮叨叨抱怨皇上原來這麽頑皮,比他還頑皮。

噶布喇笑了笑。

確實,私底下皇上頑皮的一面真的很令人驚訝。若皇上對女兒也是這種態度,女兒活著的時候,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噶布喇躺回床上。常海代替受傷的常泰,伺候生病的阿瑪。

可憐的常海,一夜之間成長起來,承擔起家中大小事務。究其原因,是常泰被牛踢了。

這件事不知道被誰傳了出去——大概率是康熙皇帝本人。只幾日時間,常泰就成了京中笑柄……笑談。

皇上去探望常泰的時候,常泰正在觀察家裏的牛,小太子的聲音驚動了牛,導致常泰被牛踢了。

莫名背鍋的小太子胤礽:“???”

胤礽幽怨道:“阿瑪,你好意思嗎?”

一邊四處散播常泰被牛踢了的小道消息,一邊把鍋推兒子身上的康熙皇帝幹咳一聲,轉移話題:“沒想到常泰養牛還養出預防天花的心得了。若種牛痘真的能預防天花,給常泰一個單獨的一等公爵位都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