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林然望著江無涯。

他坐在那裏,墨發深顏,白衣巍巍,淒艷的黃昏光穿透薄窗灑在他面容,卻不能叫他看上去溫和半分,只襯得隱於陰影中的另一半臉更加冷肅。

他也看著她,那種目光靜而沉,像不可測的山海,沒有往日一點溫柔笑意。

林然很少在江無涯身上感受到壓迫感,但她知道,他從不是沒有脾氣的人,也不是沒有鐵血手腕的人。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望著他的眼睛,然後垂著眼簾,慢慢跪下。

她跪在他面前,低垂的頭顱高過他膝頭,余光只隱約夾著他腰間寬腰封淡淡的暗紋。

江無涯看著她跪下,神色不變。

他問:“你可知,叫你跪是為何?”

“我知。”林然輕聲說:“因為我膽大妄為,肆意行事,以一己之意,玩弄蒼生萬靈於股掌,不仁不義,非正道所該為。”

江無涯說:“還有。”

林然說:“因為我擅自行事,為劍閣弟子,卻不曾將任何籌劃稟告宗門、稟告師長,只一心一意聽憑自己行事,不忠不孝,枉顧宗規禮法。”

江無涯卻說:“還有。”

林然怔了怔,微微擡起頭,像是想看他一眼,但到底又低下頭去,只輕輕說:“…弟子不知了。”

“我來告訴你。”江無涯:“還有第三罪,罪在你從不在乎自己的命。”

林然全身輕輕震了一下。

“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劍閣的嫡傳弟子,是當代三山之首掌座的師侄,是我江無涯的弟子。”

江無涯垂落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你與我講大義,我便給你講大義。”

他的聲音隱忍著怒意,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撞進她心頭:“我便明明白白告訴你,每一個劍閣的弟子都珍貴無比,宗門用了多少心血才培養你們每一個人長大,指望你們未來承嗣宗門薪火、扛起蒼生未來,那不是盼著你們死,那是盼著你們活!盼著你們活得越久越好、越長越好!非得活到再也活不動的時候,才允許你們死,允許你們卸下自己肩頭的擔子。”

“我收你為徒時,便知道你心性有缺,身體是個孩子,心卻已如活到垂垂老矣的老者,疲憊倦怠,清淡麻木,像數著日子,稀裏糊塗得過且過。”

江無涯緊緊攥著扶手,氣息止不住起伏:“我養你長大,一直板你的性子,板到雲天秘境,瀛舟發瘋,你與他大戰,引來雷霆將自己生生劈下凡界——那時局勢危急,我不能因為你竭盡全力保護師兄弟姐妹而責備你,可我要問你,那時就當真到那一步了嗎?他已是半化神境,修為與你天壤之別,你卻直接以性命為代價非一個人與他硬碰硬,那時你真的沒有機會想法子拖延一二?真的沒機會等其他人幫一幫你的忙?哪怕是再敷衍他一時半刻,我,奚辛——便是沒有我們,還有諸宗那許多長老就守在秘境外,眾人合力,怎麽不比你一人用命去拼強?!”

林然沉默。

“雲天時如此,北冥海事,小瀛洲,亦是如此!”

“你躲了我這麽多年,你在怕什麽,你在躲什麽?!”

江無涯額頭疼得厲害,他撐住額角,啞聲說:“你與妖主合謀,與瀛舟博弈,奪洛河神書,把自己做了器靈,先裂天一線,又於東海破天降星海……樁樁件件,每一件事,你一個人扛,用自己的命一次一次去賭,卻從未想過要別人的幫忙。”

“阿然,阿然。”

他說:“你告訴師父,你憑什麽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這樣不值錢。”

林然終於開口,聲音也是沙啞:“因為我舍不得。”

“我要誰的幫助,我把誰卷進來,誰就可能死。”

“就像珠珠。”

她啞聲說:“我不舍得,我舍不得。”

江無涯凝睇著她,緩緩說:“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不舍得你。”

林然說不出話。

“我從不覺得死亡是最痛苦的事。”

江無涯的聲音很輕:“阿然,眼睜睜看著珍愛的人去死,自己苟活著,卻連插手的機會都不曾有,那才是最苦的事。”

“你可以現在出去問一問,問一問你的晏師兄,問一問你的楚師姐,問一問玄天宗與法宗那兩個孩子,問他們,他們是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師長兄弟姐妹去死,還是他們自己死——你去問一問他們的答案?!”

“——不用了。”

林然聲音更嘶啞:“我知道,我知道。”

淚水從她臉龐無聲地流下來,她啞著嗓子,像是不可承受這種重負,脊背慢慢彎下去,蜷縮起身子,一聲一聲地低低喃:“…我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有一樣的驕傲,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江無涯靜靜望著她,目中堅寒的冰漸漸融成柔軟的水,含著哀傷的愁痛。

“阿然…”

他慢慢彎下腰,環住她瘦弱的背,她臉伏在他膝頭,整個人輕微地抽顫,哭得無聲無息,溫熱的淚水濡濕了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