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江南城衙門,仵作房內點著幽暗燭火,這裏本有一個停屍間,早被人改為了藥房,隨著文火慢煨,藥鍋裏灰色藥水不斷汩動,滾滾冒著白色煙霧,空氣中散發著奇特清香。

老仵作當然抗議過,可他年邁衰老的聲音,哪裏抵得過平日裏說一不二的教主。

那白衣公子自然是陳素,他在百草樓給病人施藥救治收獲神君美名,全因他皮相俊逸溫雅,兼之笑靨溫和。

此時他端著一碗藥,嘴角微微向上,臉上更有三分笑意,落在老仵作眼裏,竟比惡鬼還要可怖三分。

“這什麽藥,我不喝!”老仵作內心抗拒,一個手抖掀翻了這碗湯藥,只見這平平無奇的湯劑潑在地上,似蜜糖被掀翻,無數蟲蟻都從磚縫內攀爬、趕赴而來,瘋了般爭食這藥漬。

看清這一幕,老仵作嚇了一跳,隨後不禁潸然淚下:“我當你好心從西南歸來看我,沒想到你一出手就是要滅絕家鄉……”

這一碗湯藥看似不起眼,實際上用了百年毒蠍的鉗、蜈蚣的身跟長白山寒蛇蛻下來的皮精心熬制,飲之大補,說是價值連城也不過分,就這樣被老父親打翻了。

陳素也不惱,他笑道:“沒有家何來的鄉呢,不管是江南還是百草樓,世人多狼心狗肺之徒,容不下我又忌憚我,那些人死了便死了。”

他眼都不會眨一下,又怎麽會心生憐惜呢?

陳素還不知道,《江湖》遊戲裏玩家們的存在就是一個巨大的bug,早把他一生快挖掘完了。可他身上依然掩藏著許多秘密,畢竟一個人從出生到投奔師承,不可能憑空長成,總有一段默默的、不為人知的時光,玩家們只能看到,在江湖縹緲錄—雨花神君篇,前面還有未解鎖的傳記。

世人多健忘,甚少還有人記得,在投奔百草樓前十二年,雨花神君陳素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亦活在江南,他是被江南驅逐的一個異類、被仵作父親送走的存在。

這一番話再次勾起老仵作內心裏的愧疚,他悲從中來:“我知道,當年都是我的錯,可你也不該做下這等事!是我誤了你!你快收手吧!洗心山莊是本地豪強,阮少主再怎麽隱姓埋名,他也是大淵皇室的金枝玉葉,當今景帝流落民間的親生獨子,未來的皇帝陛下,他身份尊貴,你跟那魔門做的勾當是謀反啊!阮少主對江南城感情頗深,你們毀了他生長之地,他怎麽會容你們!”

他不過是一個有良知的普通老百姓,卻被牽涉進江湖朝堂的紛爭,何其無辜。更別提頭上還被扣了一個協同篡位謀反的帽子,這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幾日幾夜噩夢連連,無數次從驚悸中醒來。

陳素笑了:“父親真是膽小甚微,你只需棲居江南一隅,改朝換代後頭頂的天是誰,帝位誰坐,又與我們老百姓何幹?”

他只知道,一個金枝玉葉成長過程中,無數人擁護,甚至為他不惜燒毀義莊,而當年的雨花神君,卻是被關在棺材裏數日都無人在意。一個皇子流落民間,從此扇動無數的翅膀,而他雨花神君就是被翅膀不幸扇動之人。

老仵作痛哭流涕:“怎麽會無關!江南毀了,我又有何顏面苟活於世,那阮少主長於江湖,面冷心熱,加之天資淳美,一旦登基將會是江湖廟堂的紐帶,四海升平,他自己就是江湖人出身,武功又足夠高,不會忌憚你們這群身負異稟的江湖人。江南是帝子故鄉,只會更好而不會覆滅。可那魔門登基了,他是用何種極端手段上的位,日後難道他不會忌憚江湖、清剿正派?什麽偏安一隅,都是癡人妄想!”

就算他是一個昏庸糊塗、整日倚老賣老的普通老百姓,老仵作也知道,一個朝代的興衰更替,自古都是廟堂強時江湖弱,廟堂弱時江湖強這樣相互制衡,而老百姓既受廟堂管制,又處在江湖之中,活在兩者之間無比辛苦,自然希望一個不忌憚江湖的盛世明君登場。

“父親你倒是看得透徹,令兒子大吃一驚。”

陳素微微一笑,他口中說著吃驚,實際上內心毫無波瀾,這些道理他難道不懂麽,可他魔門神君本就性情涼薄,任他天下洪水滔滔,又與他何幹。

老仵作自然看穿了他,所以再次潸然淚下,“我講了那麽多,你八成當我在唱大戲。那你可知,那僵屍蠱橫空出世,在神醫沈瓊華的牽動帶領之下,江南多少大夫為了破解它,殫精竭慮一夜白頭……你也曾醫者仁心,就無動於衷嗎?”

提起醫術,陳素果然有了幾分興致。

他的性情極為怪癖,這也許跟他是仵作之子,童年遭遇了一些怪事,同時又學了至高醫術有關。他的靈魂一半對活人殘忍、死人溫情,另一半則是醫者仁心,對自己神醫身份很是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