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是隱去的人(第3/3頁)

六億五千萬年的溫柔善良,原來可以這樣凋謝在一個三十來歲的兇手暴徒的掌心裏。

謝清呈就是在那時候染上的煙癮。

秦慈巖的煙好像回到了他的手裏。

每當他抽起時,聞到那熟悉的氣息,他就會覺得,老頭子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到了秦慈巖追悼會那天,醫院裏許多人都去了現場。

謝清呈也提交了申請,但是被院方駁回了。

理由是,他並非秦慈巖的學生,也不是與秦教授並肩作戰的同科室戰友。

他們科室已經派出代表參加追悼會了,盡管痛失院士乃大悲之事,可是醫院還需要正常運作,不是誰都能在那一天請假去送秦老最後一程的。

得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

而謝清呈,什麽也不是。

這世上甚至再沒有一個人知道,秦慈巖遺物裏那一塊手帕是誰送的。

是誰在那方手帕上令繡娘寫:致老師。

謝清呈曾死於追查父母命案的真相中,是秦慈巖給了謝清呈第二次生命。

一個永失愛子的男人,和一個父母見棄的少年,在那一年飄雪的燕州相遇了。

然後就是長達二十年無人知曉的陪伴。歲月悠長,男人成了老者,少年也奔不惑。他們如師徒,如父子,如兄弟,如戰友,在億萬年的時光中,個人的情誼也許是轉瞬即逝的,但永遠不會是微不足道的。

因為所有真誠的情感,所有崇高的理想,所有純粹的善良,都擁有著這天地間最沉重,最偉大的力量。

這是易北海那些行屍走肉的人終其碌碌一生,也明白不了的道理。

什麽也不是的謝清呈,在他師父火化的那一天,留守在診室裏,接受一個又一個病人哀訴著自己的不幸。

十點半的時候,他按下了暫停叫號的按鈕。

他起身,來到窗邊,那一方小小的窗子竟成了連接他與老師最後的橋梁。

曾經無數次,秦慈巖借故來他們科室散散步,就是這樣在窗邊和謝清呈笑著說兩句話,抽一支煙。

謝清呈那時候特別煩他,說你能不能別抽了,你都這麽大歲數了,還是個醫生,總是這樣抽煙像什麽話。

秦慈巖就哈哈地笑起來,說,小兔崽子又在管你老師了。

外面下著很大的雨,就和那一年秦慈巖把手伸給坐在台階上困頓不已的他時,一模一樣。

鳴笛聲響了,警車開道,哪怕是在醫院的高樓上,也能聽見下面自發送別秦院士的人們的哀哭。

他們目送著殯葬車在大道上莊嚴而緩慢地行駛,手裏持著潔白的菊花,口中齊齊念著諸如“懸壺濟世”,“國士無雙”之類的送悼詞。

可是站在小窗旁的謝清呈隔著雨幕看著那靈車,回憶起的卻只有秦慈巖笑眯眯地說:

“小謝,你又訓我。”

“如果舟舟還活著,那他和你差不多大,他保不準也會和你一樣對他老爸耳提面命。”

舟舟已經走了二十多年了。

以至於一個白發人送黑發的父親,終於可以在那些陽光燦爛的午後,和謝清呈這樣平靜又溫柔地提起。

而謝清呈此刻看著他遠去,點了支煙。

然後他把它擱放在秦慈巖曾經好多次佇立著抽煙,和他說笑過的窗邊。

煙灰簌簌。

青靄在大雨瓢潑中幻化成了布魯克林的水母們,從更早的歲月裏,從秦慈巖留美求學,秦院士還是小秦同學的歲月裏遊曳而來,向這位潔白無垢的長者道別。

“這是最後一支煙了,老秦。”

謝清呈站在煙氣中,輕聲喃語,合上了眼睛。

那一瞬間,香煙的氣息讓他變得很寧靜。

好像秦慈巖還沒走,什麽恐怖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

那個老頭兒還微佝僂著背,站在他身邊,過一會兒就要回到隔壁的辦公室裏,臨走前會輕帶上他的門。

謝清呈甚至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那細微的“哢噠”一聲。

可是他知道那不過就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他的老師,他的半父,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醫生,他以後再也遇不到的良師慈父。

再也回不來了。

外面車隊漸遠,鳴炮莊嚴,屋內的煙燃盡了。

謝清呈的辦公室裏插著一束百合,他把那束白花輕輕拋下了樓台。他知道菊不是秦慈巖喜歡的花朵,老人會更喜歡百合芳菲的送別。

在那一刻,謝清呈終於淚落如雨。

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他也只有在今天,在向他的老師告別時,能最後一次,回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