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難道我今日就要葬身於此……

風吹進水榭, 卷起懸掛的珠簾鐺鐺作響。

張婉容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眼神有些迷離,整個人都怔怔不言語。

慧公主也像是聽得入神了, 目光穿過她的身影,望向遠處綻放的花蕾。白色的小狗不明所以,東看看西望望,又蹭了蹭她的手背。不知過了多久, 慧公主才回過神,問:“你逃來長安, 家中的孩子呢?”

張婉容的神情微怔, 像是沒有想到慧公主會問起她的孩子。她微微低斂了眉目,露出了形狀姣好的脖頸曲線。有風輕輕卷起她的發絲,仿佛一只溫柔無形的手,輕輕從額角擦過。“仍在夫……陸知章府中。”

十年恩愛夫妻,即便到了今日,她仍是脫口而出“夫君”二字。可心中症結難消, 她甚至不知他是否還將自己當作妻子。於是便只能將第二個字默默咽下, 喚出了“陸知章”三個字。

慧公主聽出來了,她的神情微怔,而後微微別過臉, 像是不忍再觸及她的傷心事一般。水底遊魚不知人間煩心事,兀自遊得歡快。白色小狗倒像是能察覺她的情緒一般, 用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她的手心。

“川澤很聽話的, 夫……陸知章也很疼他。”張婉容依舊眉目低斂, 但說這話時,神情有著為人母的堅毅與溫柔。“即便是出逃來此,那也是他的親生骨肉, 他……應當不會對他怎樣……”可話到底沒能說滿。倘若十年夫妻是假,那麽他對孩子的疼愛是否也慘了假?

張婉容不能確認,卻更不能細想。她怕一旦自己想得多了,就會忍不住放棄如今堅持的一切,沖回清源去。

慧公主不知身為人母的沖動,她只是單純的好奇與難過:“你有沒有想過以後?”

“什麽?”張婉容的神情露出一絲迷惘空白,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慧公主看出來了,但正因為看出來了,才不得不堅持說下去:“你與陸知章,如今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倘若朝廷派去的人查出陸知章確實貪汙了賑災款銀,造成數萬災民枉死,那麽他就是罪大惡極,死不足惜。

倘若朝廷沒能查出證據,那麽誣告陸知章的張婉容就會被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退一萬步講,就算張婉容能逃過刑罰,但她千裏奔赴長安,就為了告倒陸知章,將他至於死地。這種情況下,他們要如何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

張婉容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頓時渾身一僵。

而慧公主仍在繼續說:“更何況你的孩子,他將來要怎麽辦?”對一個孩子來說,母親入長安告禦狀,就是為了殺死他的父親,恐怕世間不會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了。無論此事結果如何,這個孩子將來要如何自處?

不知不覺,張婉容已是滿眼淚光。可她雖然外表柔弱,骨子裏卻堅韌剛強。她的腰背挺直成一條線,目光微微低垂:“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說著,一行清淚從眼角低落。

她雖為人母,卻也是人子。倘若陸知章真的害死了她的父親,她又有什麽顏面去見死去的父母呢?

可一想到無辜的孩子,仿佛先前的所有堅持都變成了笑話。

“朝廷派人調查去歲賑災一事,尚需要一些時間。”慧公主卻仿佛是承受不住悲傷,驀地轉換了話題。她的目光重新看向水面,蓮葉青翠欲滴,碧綠叢中,偶有一點兒粉紅點綴其中。“夏日將至,陛下會去城外南山的行宮避暑,你一人留在宮中我難以放心,不如你與我一起去吧。”

張婉容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淚水,放下手時,神情已然回復正常。她望著漫不經心說出這句話的慧公主,“可我只是一介草民……”

“誰說的?”慧公主卻帶著笑意回眸,“你如今可是我的座上賓。”輕紗之上,她的眼眸格外靈動,仿佛山林深處鉆出的精靈一般,輕盈又飄逸。

張婉容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慧公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她才猛地回過神。

“放著座上賓不管,可是會被有心人惦記的。”慧公主狀似無意說著,一邊將白色小狗抱到腿上。

“什麽人會惦記?”張婉容有些不明白她的話。

慧公主摸著白色小狗的皮毛,擡起眸子笑著道:“姐姐覺得呢?”

如今她在禦前狀告陸知章,倘若說有人對她心懷惡意,那麽也就是陸知章了。她猛地擡頭問:“可這是皇宮內苑,他怎麽敢……”

“他當然不敢。”慧公主眼底的笑意漸漸散去,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滿身沾染著悲戚的公主。“但是有人敢。”

短短五個字,卻讓張婉容青天白日裏驚出了一身冷汗。

慧公主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但其實根本容不得她拒絕。一回到如今的住處,張婉容就發現,宮人早已將她的東西收拾妥當,只等著出發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