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夢 經年大夢,愛恨破浮屠。

興德二十三年早春, 大霧。

飛霜殿和東宮都被籠罩在一層陰霾中,太子李禹近來舊疾又發作了,成日胸悶急咳。三年了, 太醫院也未曾診斷出個病症,只用藥調理著。

左右換季時會發作,修養幾日便也恢復了。卻不想昨日裏添了嘔血的征兆,如今這一遭還瞞著各處。

知情的唯有蘇貴妃和齊王殿下。

這廂李慕探望過太子後, 又來飛霜殿看望蘇貴妃。

殿中松木香裊裊,蘇貴妃倚在矮榻上, 正將一盞藥膳從侍女手中拂開。

“本王來。”李慕接過藥膳, 用玉匙舀出一點, “母妃,多少進些。皇兄特地交代了兒臣的,看著您用膳。”

蘇貴妃苦笑了聲, 湊身飲下,只一口再不用第二口。

一雙溫婉的杏眸聚著薄薄水霧,擡手撫過孩子面龐,輕觸在他鼻尖,“這都紅了。”

“你啊,一說謊, 鼻尖就泛紅,眼珠子都不敢看人。”

蘇貴妃修長柔膩的手指繼續撫摸著,嘆氣道,“你皇兄昨個起連著母妃二字都喊的吃力,還能交代你這些?”

李慕笑了笑,“那母妃便當是兒臣想您用的。”

“再用一口。”李慕喂上去。

蘇貴妃搖頭拂開。只靜靜望著他,半晌支起身來。

“你如此孝心, 阿娘受了。”蘇貴妃蒼白的面容上浮現一些哀意,抓過李慕的手,“但是阿娘眼下需要的不是這藥膳,阿娘要你皇兄……”

“阿娘莫急,且聽兒臣的,現將皇兄的病情報上去,皇兄畢竟是儲君,關乎國本。”李慕伏在蘇貴妃膝下,攏住她雙手安慰,“太醫們知曉了病症,也好對症下藥。”

晌午時分,然大霧還不曾退去,尚在天地間彌漫。

殿中燭火卻比平時少了大半,迷迷蒙蒙不甚清晰。

二月裏的風撲入殿內,燭火明滅間,蘇貴妃反手握在兒子的掌心,似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六郎,你皇兄也是心病,要的是心藥。”

心藥?

李慕蹙眉。

確實,這三年來,太醫連番診治,只言太子憂思太過傷了肺腑,卻也不曾診出個具體的病症。為此,前日還惹了龍顏震怒,當場杖斃了一個不慎打翻藥盞的小藥童。

如今,整個太醫院都誠惶誠恐,用藥針灸皆小心翼翼。

藥石無用,倒也確有可能是心病。

“六郎,你……你讓阿曇去看看你皇兄,成嗎?”寵冠後宮高高在上的蘇貴妃,如今沒有半點淩人氣勢,轉而代之的是一個母親無助的請求。

李慕愣了一下,仿佛沒有理解她的話。

“你皇兄病起自三年前,加重在去歲四月裏。”蘇貴妃握在李慕掌心的手有些都抖,聲音亦不甚自然,“六郎聰慧,總能明白這兩個時間點。”

李慕還是愣著,半晌抽回手。

三年前,是他和裴朝露訂親的年份。

去歲四月,是他迎娶裴朝露的日子。

相思成疾,心病難醫。

原來,他的兄長也愛她。

“不可以!”李慕搖首,“且不論皇兄是否當真如此心病。即便是,阿曇去了也無用,她是兒臣的妻子。”

“又或者,當真有用。可是日後阿曇要如何自處?”李慕起身,“阿娘,皇兄此病只能自治,旁人誰也救不得。”

他轉身離去,蘇貴妃下榻攔步。

“六郎,阿曇於你不過一段姻緣,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著什麽都有,可偏偏至愛處,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憂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於此?”

李慕將她的手從腕袖拂開,叩首離開。

“你會願意的。”蘇貴妃擦了眼淚,復了一貫的傾城冷漠。

三月裏,春夜喜雨。

太子病情斷斷續續總不見好轉,這日蘇貴妃又傳召了李慕。

飛霜殿內,退盡了侍者。

初時母子還是好言相向,未幾女子的聲音厲聲而起。

“我為何偏心?我如何不能偏心,三郎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是名正言順的孩子。”

“你是什麽?”

“你以為喊我一聲阿娘,你便是我的兒子了嗎?”

“你不是,你是個施暴者的孩子,是從我腹中爬出的孽障罷了!”

“你何德何能配上那座齊王府邸?何德何配得上司徒府裏養出的人間富貴花?”

“深宮螻蟻不見天日的角落,方是你所處之地。裴氏拉你於天光之下,卻不知你根本見不得光!”

“天家血脈不容混淆,你的存在,會害死所有人。害死我,害死你的發妻,甚至害死裴氏滿門……”

“阿娘,你、說什麽?”

“我說,是一個施暴者的兒子。”

“你是一個施暴者的兒子!”

大霧彌漫,湮沒女子面容,唯有聲音還在重重回蕩 。

李慕猛地睜開雙眼,頂著滿頭虛汗從榻上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