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夢 秋千架上,似坐著那個長安姑娘。……(第2/3頁)
李慕擡頭而望,四季交替,葉雖轉黃,但架不層層疊疊的繁盛。日光作配,染出一樹的灼灼璀璨。
寺中兩顆櫻桃樹,是他來此的第一年種下的。
培育研究過這果樹的人,都知道一句話:櫻桃樹好種,果難結。
五年多了,兩棵樹已有三丈高。三月四月花如雪,五月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矣。
唯不見,六月裏櫻桃帶雨紅。
今歲倒是結了一些,尚自鵝黃摻橘的幾顆,李慕日夜看護著,卻不想一場雷雨急下,翌日便落紅歸塵土。
“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的,據聞太子保下她實屬不易。”陰莊華收起畫卷。
李慕看著寸寸消失的人像,半晌終於吐出一句話,“想必是愧對皇兄吧。”
他自小敬仰的皇兄,原是極愛她的。
這些年裏,雪鵠帶來的信中,也盡數講述了李禹對她的厚愛與恩寵。
“好了,說正事。”少女長眉輕斂,“我候你一個平旦,可不單單來同你傳消息的。這消息確定,你我之事考慮如何了?”
“你我結親,陰氏現成的三萬兵甲……”
自去歲湯思瀚舉兵反叛,盤踞敦煌郡多年的陰氏,便動起了心思。他們雖也是豪強大族,承襲著敦煌太守一職,但世代守在這偏遠的邊塞之地,空有守邊的名聲,卻始終進不了長安政權中心。故而想從李慕身上打開缺口。
“戒塵已是方外人,不染紅塵姻緣。”李慕雙手合十,持珠拜首,轉身離去。
她話未畢,便被他打斷,此乃頭一回。
“竟當真這般冷情,不理俗世?”從廊上拐角停留多時的另一個女孩,信步而來。
同陰華莊所差無幾的打扮,唯一的不同是她的頰畔點著一盞星輝。這是陰氏的嫡次女,陰蕭若。
“阿姐,你不該催的這般急的,該讓阿爹來同他提親!從山河社稷、黎民蒼生到國破家亡,好好與他說道說道!”
“裴氏是他發妻,年少夫妻一下聽聞不在了,難免亂了心神。”陰莊華攤開畫卷又看了眼上頭的人,擡頭道,“戒塵,方才那個消息,你拿何物作報酬!”
“不若就來年櫻桃結果,頭一盤贈我算酬金,如何?”
李慕駐足擡首,望滿院瀟瀟落葉無盡頭,方緩緩道,“充饑解渴之物,眾生皆可得。”
這一年多來,陰莊華確實為他提供了不少消息,只是都一物還一物清算了。
紅塵茫茫,他不想有牽絆。
姐妹二人得了這話,相顧挑眉,含笑出了寺廟。
門啟門合間,李慕回首望去,櫻桃樹下,秋千架上,似坐著那個長安姑娘。
她仰著瓷白如玉的面龐,陽光渡了她一身。
漂亮的桃花眼淺波流轉,話音如翠玉撞寶珠,嬌憨又驕傲,“看在酪櫻桃的份上,就擇你齊王府吧。”
這句話,是她應了他的求娶。
雖他是帝王之子,親王之尊,然求娶她實非易事。
裴氏已是烈火烹油的鼎盛,裴松方思及月盈則虧,故而只想將女兒配一貼心良善郎君即可。然靖廷長公主念及血統尊貴,便想讓女兒依舊在皇室子弟中擇人。
兩位皆是開明之人,到最後,這擇夫的權利便直接丟給了當事者。
女兒喜歡,便好。
於是,從七品寒門小吏,到京畿高門權貴,再到天子座下的數個皇子,皆動其心。
為貌,為名,為權,為利,自然也有為情的。
李慕亦在其中,他為的是她的笑。
幼年宮宴上頭回相遇,粉妝玉砌的瓷娃娃依偎在母親懷中,由侍女喂著一盞酪櫻桃。
冰黃色的蔗漿裹著鮮紅的果肉,在她朱唇口齒間纏綿。
一口咽下,原本就歡脫嬌俏的面龐上,笑意更盛。
“六表兄,給你。”瓷娃娃捧著一盞酪櫻桃,踮足推給他,“你不開心嗎?”
“吃這個。阿曇保證,吃完你就開心了。”小姑娘頭上鈴鐺作響,臂彎間披帛翻飛,也不待他反應,便已經舀了一勺喂給他。
“好吃吧?”她笑,春風入眸,日光流瀉,一下點亮了他的人生。
在他七歲的生命裏,他一直孤寂而沉默。
他是蘇貴妃親子,原該受盡榮寵。
只是外頭皆道,蘇貴妃生他時傷了身子,月中抑郁又變了性情,無端惱怒他。
皇帝為安撫蘇氏,便也不甚親近他。只考慮他未足月而生,便將其丟給了醫女出生的穆婕妤。
於是,因著天子和蘇貴妃的態度,各宮及宗室間,幾乎無人同他往來。
那一年,四歲的天之驕女拖著長長的裙裾,絲毫無懼座上人眼光,繞過半個殿宇,喂他一盞酪櫻桃,成了他夢裏的光。
群芳散盡,雁過無痕,茫茫白雪落下。
臨近敦煌郡的一座破廟裏,當年被眾星拱月的姑娘,如今衣衫襤褸,渾身發燙地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