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風颯颯, 莫驚春立在府門外,只覺得深秋寒意。

枯葉落盡,夜色寂寥。

身後高大府門上懸掛下來的燈籠搖曳, 打著的昏暗燈影並不鮮明, 將莫驚春的影子拖得狹長。

呼吸間,蕭瑟的寒意讓肺腑都有些刺痛,正如莫驚春此刻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他不該來。

莫驚春的手指背在身後, 袖口看不分明,實則他的手指已經痙攣到一處,像是在克制下意識的畏懼。

或許那不是畏懼。

只是再一次意識到了正始帝的瘋狂。

東府外站著的侍從小心翼翼地說道:“宗正卿, 還請進去等吧。”

身後偌大的府邸洞開, 像極了霍開大口的惡獸,沒留下半點余地。呼之欲出的暗影和莫驚春的影子吞噬糾纏在一處, 讓他邁不開步伐。

莫驚春疲倦地說道:“不必。”

這種累,是發自心裏, 不知從何而來的倦怠。

就像是一次次試圖讓事情重回正軌, 但最後, 人卻還是會發現,天生授予的東西, 始終無法變更。

更何況, 那本來就是一頭更願意同流合汙的惡獸。

寧願掙紮在惡欲裏, 也不願擡頭。

公冶啟便是這般。

莫驚春背著手, 看著正緩步從街道盡頭走來的男人, 絕望地想。

公冶啟近了。

有什麽接連不斷的東西一直滴落下來,像是水, 又像是粘稠的液體, 啪嗒啪嗒地順著袖口, 衣襟下擺,還有搖曳不動的佩飾。這寬敞寂靜的官道上,只有他一人的腳步,打破了宵禁後的寂靜。

他張狂肆意地步來,毫無掩飾之意。

步入燈影下,方才看到公冶啟微笑的模樣。

極其危險。

莫驚春只是看到一瞬,毛骨悚然,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就像是一瞬間被什麽可怕的東西盯上了一般,他背後都是刺骨的寒意。

“陛下。”

莫驚春清朗的聲音響起。

雖然是在這詭異的環境下,莫驚春還是強迫自己出聲。

公冶啟停下步伐,擡頭看著站在台階上的莫驚春。

兩人的身份地位從來不同,即便是公冶啟追求莫驚春,可便是這般,也甚少會有這樣莫驚春能高高在上俯瞰公冶啟的時刻。

仰頭的君王,嗜血眼底充斥著快意愉悅,像是剛剛痛飲了鮮血歸來。

他的腳尖輕快地在地上點著,一下下,如同輕快的節奏。

像是還沒有完全從那淩厲的愉快裏掙脫出來,人停下,那不斷濺落的痕跡便也清楚得很,那是紅到發黑的熱血,滴滴落下來,很快就匯聚成了洪流,怎麽也分辨不清楚……一個人,能流出這麽多血嗎?

公冶啟看著莫驚春。

他仰頭看著他。

俊美的臉上逐漸翻出狂熱,那是一種用文字無法形容的神情,狂喜而肆意,他步步上前,一步步踏足了台階,讓那血紅也染指了幹凈的台階。仿佛犯上的惡獸,絲毫不顧及任何的束縛,一心一眼,只能看到最高台上的人。

莫驚春瘦削,幹凈,內斂得就像是清晨的霧。

實在太難捉到,卻又舍不得。

這麽自在鮮活的模樣,不管看上幾次都是不夠,將他的腳扣上金環還是不夠,如果有什麽東西,能夠將莫驚春縮小裝到袋子裏帶走,隨時隨地都能放在掌心觀看舔弄,那或許才能徹底安撫暴躁的獸。

總會是不滿足。

莫驚春有著太多喜歡的人。

他喜歡莫家,喜歡友人,甚至對劉昊,對老太醫,對柳存劍,都存著一種古怪平和的善意。

公冶啟不懂。

公冶啟當真不懂。

一人,怎麽會分出那麽多好?

手指已經抓住莫驚春的袖子,刺目的紅印上袖口,留下刺人的指痕。

饜足歸類的怪物桀桀笑,像是再要靠近莫驚春那般,肆無忌憚地用自身的汙穢染紅莫驚春,仿佛這樣,就能將他拖到和自己同樣的地方來。

怪物喃喃:“夫子為何總是如此貪心?”

被詰問的莫驚春卻是從未想到,有一日,自己也能被問這樣的話。

莫驚春沉默:“臣何來貪心之說?”

公冶啟吃吃笑起來,那滿足的紅潤似乎還在他臉上,那更像是一種恐怖的征兆,讓人不敢知曉,究竟是什麽染紅了他的眼角。

是殺意,還是血。

亦或者是無窮盡的惡念。

公冶啟笑得更加開懷,“夫子難道還不夠貪心嗎?你喜歡的太多,注視的太多,怎麽會有那麽、那麽多……”

他說起話來,像是個稚嫩孩童。

因著古怪的快意而變得顛三倒四,可於莫驚春而言,卻是一瞬都無法掩飾的發麻。莫驚春都快忍不住尖叫起來,只因為那毫無掩飾,瘋狂肆意的殺虐。

公冶啟究竟做了什麽?

莫驚春感覺到腳後跟的瑟縮,那無關乎本心,是身體自然的戒備反應。

每一處都在告訴著莫驚春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