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待姜含元答,他接著自顧又道:“四年前,也就是先帝中平四年秋,他從西域歸來,被你所救。往前回溯六年,聖武大崇三十六年三月,他持度牒,西出。再往前推十一年,大崇二十五年,那一年的七月,洛陽慈悲寺裏,多了一個法號叫無生的童僧。我能查到的關於你這位好友的生平,到此為止。”

他說到“好友”二字,語氣略重,似含譏嘲。

“這個無生,六歲之前,姓甚名誰,來自何方,家族何人,竟然查不到半點線索。他就像是從地底鉆出來的。一個能被洞法收為關門弟子的人,沒有過往的痕跡。兕兕你說,可能嗎?”

“唯一可能,就是他的過往,當年被人刻意掩蓋。”

姜含元怔怔望他說話的樣子,心裏想著,他何時就盯上了無生,將他的過往,竟查得如此一清二楚,而她渾然不覺。

“那一年發生了什麽事,你應該知道。”他繼續說道,“晉都破,末代晉室滅。當時城亂起火,大火燒了幾日幾夜。皇甫一族直系,確定走脫的,只有當時不在晉都的太子皇甫雄,和一撥殘黨逃去北方,投奔狄人。據我所知,他如今已是病死。另外一個下落不明最後被當做死去的,是晉帝幼子,名皇甫止,時年六歲。據說他天生異骨,有相士斷言,乃聖人之相。那時晉室已是日落西山,他的出生,便被視為晉室復興之預兆,舉國宣揚。洛陽破日,晉帝將國璽交他,命人帶他逃走,走投無路之下,他被人負著,投水身亡,後來再無下落——”

“我若懷疑沒錯,如今的這個無生,他就是當日那個投水身亡的晉國皇子!”

“兕兕!“他喚她一聲,盯著她,“你說,我該當如何對他?”

姜含元已被他的話震得驚呆了。

她定神了良久,視線從他那只垂落的血滲白絹的手上掠過,猝然間,回了神:“你懷疑他的身份,你便如此對他?”

他冷哼一聲,“就算他不是晉室皇子,只是一個和尚,我也斷不能容他再留雲落損你名聲,何況他可能還有這種身份。晉國當年那一批跟著皇甫雄出逃北狄的余黨,至今仍在,可笑不自量力,妄圖與虎謀皮,做夢都想借狄人復辟。本不過是群跳梁小醜罷了,不足掛齒,但牽涉狄人,國正備戰,我豈能不聞不問?”

“兕兕我告訴你,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一心向佛,他的身份就是罪。我沒直接要了他命,只是將他遣走看管起來,已是看你的面,對他格外開恩!”

姜含元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無生是世外之人,我相信他。”

她擡起眼眸,望向對面之人。

“但國事為大。”

“倘若他當真就是你口中的皇甫止,殿下你可以憑著你自己的心意處置,哪怕他什麽都沒做,懷璧其罪,殺了他,我也不能說半個不好,我更不能阻止。我為我方才的無知和無禮,向你謝罪。但是——”

姜含元凝視著對面的男子,輕聲問道:“為什麽,你方才不和我說清楚?”

他不言。

“你拿我試?你要看我如何反應?”她再次問道。

他的雙眉鴉黑,視線落在她的臉上,面容沉鷙得宛如此刻那風雨肆虐的夜。

“雲落滿城的人是怎麽看你和那和尚的,你自己半分也不知?”他冷冷地反問了一句。

“關於此事,我本想給你我彼此都留個體面,更不必拿出來講,免得惹你閑氣。我自己把事情了結掉,就此也就罷了——“

他一頓,待再次開口,語氣已幾乎是咬牙切齒,“而你!你說你和他無苟且之事,我信你。但他對你,到底有何重要?我對你,哪裏不好?我自問處處討你歡心,委屈求全,你至今不為所動,今夜倒是為了一個所謂的友人,高傲如你,竟也自甘屈賤,和我決絕到了如此地步,實在令我始料未及,大開眼界——”

他的氣息有些不定,話聲戛然而止,臉色極是僵硬。那只胡亂纏著白絹的傷手已染滿了滲出的血,血再次凝聚,從他的指縫間,慢慢地,滴落在地。他一動不動,恍若未覺。

閃電不絕。又一道悶雷,從後山滾來,仿佛炸裂在了二人的頭頂之上。

今夜,這行宮之外,若要將這江南一輩子的雨都給下盡了。

她看著他,只一直看,蒼白面色映著窗外掠過的一道閃電,泛著慘淡的幽藍之色。

“你啞了?你沒別話了?”

伴著那一道隨了窗外閃電緊接著炸響的雷聲,他突然厲聲喝道。

她只閉著唇,一言不發。

束慎徽也不再開口了,他立著,垂手,任血沿指緩緩地滴淌,在他腳旁的地上,暈積成了一灘猩紅。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又起一聲驚雷。他盯著面前之人,待雷聲過後,再次開口,慢慢吐出八字:“目盲心塞,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