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遍地都是朋友,卻沒有一個家人

在蕭桐這裏,紀堯聽到了所有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在戀愛的那些年裏,紀堯最初也納悶過,為什麽蔣衡從來不提起他的家庭。他那時候覺得蔣衡是有所保留,所以不願意跟他說太多私事,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實蔣衡是沒什麽說的。

蕭桐是個很傲氣的女人,年輕時她違背父母心意嫁給了蔣義,跟自己父親鬧了一場,所以婚後無論過得多不好,她都沒尋求過家裏的幫助。

蔣義家裏條件不好,蕭桐就只能跟他一起白手起家。最開始是擺地攤賣些零碎雜物,後來是去倒騰機械用品,白天跑生意,晚上做應酬。這種日子過了五年多,他們才終於有了自己的公司,開始穩定下來。

在蔣衡的人生裏,前些年父母在外打拼,他作為一個半留守兒童,一年也就能見到爹媽幾次而已。

而他十歲那年,父親出軌暴露,開始肆無忌憚地胡來,家裏突逢家變,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

他恨那個始作俑者,自己也不願意待在那個變了樣的家裏,所以第二年升學就自己做主,幹脆地去了住宿學校,再也沒有回過家。

怪不得,紀堯想,這世上哪有爹媽會無休止地帶著孩子玩呢。

原來蔣衡輕描淡寫地“挑揀”出的那些東西,就是他家庭生活的全部。

“他八歲那年,家裏的公司正是高速發展期,我正好談下了個大案子,本來想跟他好好慶祝的。”蕭桐說:“但那時候我自己也不成熟,小孩子脾氣,趕了一天車沒吃飯,回家實在餓了,又沒來得及準備飯菜,就把他的蛋糕切了一塊吃了。”

“那天他放學回來之後因為沒能和我一起切蛋糕,還差點哭了。”蕭桐說:“我那時候沒當回事,只能哄他說將就一下。他是個很乖的孩子,後來就把這一頁掀過去了。”

“但我自己後來想想,我確實不應該。”蕭桐嘆了口氣,說道:“他一個小孩子,不是想要龍肝鳳膽,也不是想要那口蛋糕——他只是想我陪他而已。”

蕭桐最後這句話仿佛一根生著絨毛的針,極尖地刺進了紀堯的心口,他呼吸一滯,只覺得胸口泛起一片痛癢來。

他想起三年前那次沒去成的溫泉之旅,又想起曾經蔣衡自己談論起生日這件事的語氣。

他根本沒說自己傷心,也沒說自己失望,他只是說“多大點事兒啊。”

小孩子明明是最不講道理的,大人出爾反爾,亦或是不小心碰到了孩子幼小的自尊心,都容易招來一場張牙舞爪的反抗。

紀堯自己的家庭那樣沉悶而壓抑,但只要他順從,他聽話,他還是能鬧鬧脾氣,在爸媽的眼皮子底下或撒嬌或耍潑。

蔣衡無疑從小就是個很好的孩子,他體貼細心又早熟,很早就知道“換位思考”四個字怎麽寫。他知道父母出去是做什麽,所以很能理解彼此的難處。

但好笑的是,世上總是好孩子最吃虧。

紀堯垂著眼,盯著面前的金絲蝦球,腦子裏亂七八糟,什麽念頭都有。

過去和現在交織在一起,一團亂麻似地攪在一起,比面前的蝦球還淩亂。

其實紀堯也不是聖人,在過去那些難受的日子裏,他偶爾也會忍不住推卸一點責任,想著蔣衡為什麽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不來質問他。

但紀堯現在忽然明白了,他就不可能說——他從小到大的親密訴求沒幾次得到回應,所以他或許根本就不知道怎麽跟親近的人發火鬧脾氣。

“我本來在想,一次兩次生日沒什麽,等到公司徹底成熟了,以後還有好多機會。但沒想到,後來會發現蔣義出軌。”蕭桐說。

她當時本來一氣之下就想離婚,但蔣義執意不肯,於是蕭桐只能跟他分居,想著到了分居年份之後再訴訟離婚。

“年輕時候不懂事,做什麽都只顧自己,做生意的那段時間我們不怎麽回家,那時候我總跟他說,體諒一下爸媽,以後穩定就好了。”蕭桐長長地嘆了口氣:“他都答應得很好,之後也都做到了——但我沒想到,最後是這個家庭沒能堅持下去。”

紀堯看得出來,直至今日,蕭桐是真的很後悔。

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不知道該怪誰。天之嬌女驟然墜落塵埃裏,要憑自己的雙手打拼未來,養活自己和家庭,這對她來說,或許本身就已經不容易了。再加上她年少早婚,自己還沒長大時就生了孩子,兩兩因素下,她沒法立刻從少女變成一個完美的媽媽,似乎也並不意外。

其實世上留守兒童千千萬,如果蔣義沒出亂子,蕭桐跟他一起打拼個十來年,掙下穩定的家業,對他們一家也是先苦後甜的好事。

可偏偏就在苦盡甘來的時候,一切就那麽發生了。

紀堯好像隱約明白了為什麽蔣衡那麽恨他父親,恨到了會說出“永遠不會再回上海”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