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嬴衍終究還是選擇了離開。

岑櫻的情緒十分激動,他留下也只會白白地刺激她。但他也無處可去。不管是徽猷殿還是從前的東宮,都不是他的家。

有她和孩子的地方才叫家,可他們都不要他了,他又能去哪兒呢。

他漫無目的地乘車出遊,心間涼如夜露。不覺間便出了宮,進入皇城外的積善坊。

今夜是冬至,本也是萬家團圓的日子。萬幸皇城裏的戰火未有燒到這尋常巷陌來,裏坊街巷次第向後退去,沿途皆是炊煙裊裊,嬴衍坐在車中,撩簾看著那些歡慶佳節的畫面,一時有些出神。

霰雪之中,婦人們挽著才采買的酒菜結伴而歸,一些幼童拿著焰火棒立在街旁嬉笑打鬧。有壯漢從屋中出來,嘴裏厲聲責備著,抱了孩子們各自家去。

沿途都是這樣平常溫馨的場景,明燭冷光在濃白的夜霧裏影影綽綽,暈開斑駁片片的橙黃。

一粒霰粒子飛蕩到眼睫下,化開一片濕痕。嬴衍眼中一黯,許久都未放下簾子。

這裏是京城平民所居的積善坊,坊中所居,皆為販夫走卒,都是低賤的不能再低賤之人,然在天下心中,卻生出幾許羨慕之意。

他羨慕那個被父親抱走的孩子,也羨慕那個抱走孩子的父親。

甚至羨慕他的父親,犯下那般的罪行,上天也不曾降罰,讓他所有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地出生。

而他什麽惡事也未做過,上天卻要如此殘忍,尋常百姓尚可和家人團聚,而他卻要親手葬送自己的孩子……

何其不公。

但,他是天子,既然上天不公,那他就自己給自己一個公道好了。所有傷害他妻子孩子的人,都該死。

放下簾子,嬴衍心內已然靜若止水。

他吩咐車外駕車的青梧:“回程,去仙居殿。”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夜色深藍,玄紅的龍紋旗幟在徐徐晚風中舒展。嬴衍走進仙居殿時,殿中熏香裊裊,燈火通明。

宮燈如水,在水泥金磚的地面上映出一地湘簾遊曳的影子。

蘇皇後早已在傍晚便被蒼龍衛軟禁起來,不許任何人探視,也不許她外出。

蘇後怒不可遏,鬧過也哭過,古玩珍寶不知砸碎了多少。等到他過來時卻冷靜許多,只冷冷看他:“踐祚還不滿一年你便囚父幽母,只為了一個女人而已。猞猁,你當真不懼天下人恥笑嗎?”

“我連孩子都要沒有了,又管天下人的恥笑做什麽?”

嬴衍自嘲一笑,眉眼間陰郁得好似彤雲密布。頓了頓,近乎一字一句:“母親,可真是好謀算。”

蘇皇後臉色一白,又很快恢復如常。

她已聽說了岑櫻動了胎氣、孩子恐保不住的事,拿荊芥假冒薄荷填充香囊以假亂真,也的確是她當年在後宅裏學得的陰毒招數。

原本,岑櫻養著貓,理應早就發現。但兩人卻因太過緊張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提前將貓狗送走,致使她得逞。

她只是沒想到竟被發現得這樣快。

於是耐著性子道:“我什麽謀算?猞猁,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這些年來,母親日夜操心,皆是為你。難道你忘了麽,你父親之所以那麽痛快地禪位給你,就是母親在背後精心謀劃,你又為何要這樣問?”

“為了我,所以要向我的妻子、我未出世的孩子下手?”嬴衍怒道,並不與她虛與委蛇,“為了我,所以要利用舒妙婧,為的就是激怒我讓我治罪舒家,向天下人表明我是個殘酷不仁的君主,好廢了我另立新主?這就是母親對兒子的謀劃嗎?”

他臉上泛著凜冽的寒,目光有若厲矢,幾能殺人。蘇後的面色十分蒼白:“母親從未這樣想過,猞猁,你不要疑神疑鬼了。”

“孩子若是有事,我這個做祖母的只會比你們更難過。你不該來責備母後,而是應該問問你自己,對舒氏不留余地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的族人會報復。”

“我不留余地……”

嬴衍怒極反笑,“母親是要我將舒妙婧帶來當面對質不成?”

“用來招惹狸貓的荊芥是誰給的,又是誰指使宮人將那東西送到徽猷殿裏來,母親以為自己當真做得很高明,毫無破綻嗎?”

“岑櫻又有什麽錯,她不過是個孤女,被你們害得父母雙亡,流落天涯,現在,還要連我和她的孩子也不放過?”

他每質問一聲,蘇後的臉色便更蒼白一分。

是,岑櫻只是個孤女,她無父無母,更無半分可以倚仗的家族,理應是威脅不到她們的。

可一向感情淡薄的兒子偏偏就喜歡這個村女,一旦她誕下嫡長子,會受到怎樣的寵愛?他又是否會因她而為她的父母平反?清算舊事?

更不用說,他有了嫡長子之後,地位只會更加穩固,自己還能撈著什麽好?

比起一個地位穩固的、不受自己控制的親子,一個能讓她把持朝政的庶子才更符合她和家族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