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

時值正午,姑臧雲台縣清溪村的岑氏學堂裏,大槐花樹下,正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樹下擺放了十幾張竹編的桌椅,十來個農家少年正在搖頭晃腦地誦詩,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倚躺在一旁的藤椅上,臉上蓋了本寶藍色封面的舊書,便是這教書的先生岑治。

他腳邊還趴著條睡著的黃犬,微風陣陣,偶有槐花飄落,軟綿綿打在先生的書頁和黃犬的鼻梁,若蝴蝶飛舞。

陽光漏下,被層層疊疊的樹葉篩作斑駁碎金。

時近散學,少年們讀書聲漸小,互相使眼色提醒對方叫醒先生。

這時,黃犬忽然支起了耳朵,汪汪兩聲歡脫地朝籬門跑去。

籬門被人推開,進來個背著草簍的少女,輕快幾步上前,徑直將先生搖醒:“還睡!還睡!”

“該讓他們回家吃飯了,我可做不了這麽多人的飯!”

她扔下草簍,手叉著腰,氣得臉頰鼓鼓的。說話的時候大黃狗就在她腳邊轉來轉去。

這是個很美麗的少女,鴉雛的鬢,紅紅的唇,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白皙如新雪的肌膚映著陽光,便如透明一般,鬢邊插了幾朵山花,雖是生氣,模樣也頗動人。

一學堂的學生,不管大的小的,此時目光全在她身上。

岑治從夢中驚醒,揉揉眼打呵欠:“櫻櫻回來了。”

“今日吃什麽?”

“吃西北風呀!”少女嗔怪地瞪他一眼,提起背簍進廚房去了。

先生並不生氣,笑笑讓戀戀不舍的少年們都散了,一瘸一拐地跟了進去。

這少女便是岑治的女兒岑櫻,岑櫻生母早逝,長兄走失,只剩父女倆相依為命,於六年前從邊塞小鎮逃難搬至此處。

岑治的腿早年落了毛病,不大能做農活,遂盤下了這座農家小院辦了個學堂,靠著收取附近莊稼人家的束脩過日。

岑櫻又是個勤快的,沒有田,就自己開墾荒地,種些果蔬,養些雞鴨,加之每年收取的脩金,父女倆也不算太難度日。

“阿爹,悶罐兒還沒醒嗎?”

岑櫻將背簍裏今日上山撿的蘑菇和野梨都倒進盆裏清洗。

岑治正欲偷拿,聽她提及末句登時臉拉得老長:“不知道,自己去看。”

“那你可不許偷吃啊。”岑櫻拍掉他手,“就撿了這麽幾個,得給悶罐兒留著做冰糖雪梨,他身子不好,老是咳嗽。”

做好了冰糖雪梨,她的肚子也咕咕叫了,重新拿了個幹凈的瓷碗盛了,走過和廚房相連的竹廊,進入堂屋。

堂屋左側是她的房間,右邊則是岑治的屋子和一間與之相連的書房,現已被改作了臥室。

停在門口,她有些忐忑地停頓了下,擡手敲門。

“請進。”屋內響起清沉如玉石的一聲。

“是我。”

岑櫻於是推門進去,窗邊已坐了個青年郎君,手執書卷,正借著窗外投射入的暖融春陽看書。

他身旁置著炭盆,肩上也披著件舊袍。身姿修長,昂勢如竹,俊美的側臉在陽光下熠耀如瓷。即使是衣著樸素,也自顯出種天潢貴胄的蕭疏軒舉,與這逼仄的簡陋竹室格格不入。

“你醒啦?”

岑櫻將碗在書案上放下,又要去關窗:“怎麽又開窗了,你身子還沒好完呢,小心著涼。”

男子放下書卷,擡眸看她:“承蒙岑姑娘照顧,這幾日已經好很多了。開窗是覺得悶,沒事的。”

他原就生得清俊,看人時,一雙眼便如碧水鏡湖般澄澈。

被他這般看著,岑櫻便有些喘不過氣,臉上也微微發燙起來。

她低眉避過,轉了話題:“我阿爹他們沒吵著你吧?”

他搖頭:“原是我叨擾了岑先生,沒什麽吵不吵著的。”

又是溫和而疏離的一句,岑櫻微微語噎,默了息才問:“那你早上吃東西了嗎?這是我才做的冰糖雪梨,對肺很有好處的,你趁熱吃吧。”

“謝謝,我不餓。”

“可你一早上都沒有吃東西呢,真的不餓嗎?”

許是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乞求,郎君終於有所動容:“也好。”

“那就謝謝岑姑娘了。”

岑櫻長舒一口氣,嫣然一笑,掩門出去:“那你慢慢吃,我去做飯。”

郎君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房門之外,待她走後,眼裏的溫和也都悉數消失不見。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粗糙茶碗裏白如羊脂的野梨,端過小抿一口,即將剩下的梨湯悉數倒進了水甕中。

*

岑櫻回到廚房,岑治已經將粥煮上了,見她回來,涼涼譏笑:“又去自討沒趣了?”

“要你管。”岑櫻擱下碗,舀了一碗麥粉調面糊,神情落寞。

岑治道:“你對他那麽上心做什麽,這小子一看就出身大家,遲早都要離開,搞不好,還會為我們引來禍患。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