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17

躺在榻榻米上的少年注視著嵌著吊燈的天花板,這看上去莫名地西化的華麗吊枝燈放置在充滿和式風味的屋子裏,看上去不倫不類。

“果然是他的風格,難看得要死。”少年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明明窗外的日輪將暖橘色的光芒無私地灑向大地,可林太郎除了陰冷,感覺到的還只有陰冷。他擡頭看向窗外光芒粼粼,紫色的雙眸之中卻映出了暮色沉沉,晦澀雲霧縈繞上空,樹林簌簌聲響中,大片的灰色陰影自瞳孔中逐漸蔓延至臉部,墨色的發絲飄拂過他的眉眼,如同風中裊裊的水波。

既裝模作樣地模仿著所謂最為先進的西洋文化,卻又固守著所謂古典華族繁文禮儀。對高層屈小卑服,而對可以被他支配的‘弱者’,則是無時無刻都被強迫性地要求活在他的‘規則’之下,以滿足那病態而可憐的掌控欲,似乎這樣就能反襯托他的威嚴。

林太郎已經厭煩了成為那個人用來顯擺的‘工具’,已經近乎半離家出走了,他怎麽可能還會聽所謂地‘回房間好好反省’的話。

少年推開窗,手掌在窗台上一撐,整個人如同燕子般輕巧地翻飛下去。

他沒有在意那些沾染在鞋底和褲腳上‘不合規矩’的草屑,徑直向樹林之中走去。

蓊郁的樹木將天光分割地支離破碎,落在少年瑩白的臉上,像是將他的面容都浸泡在了乳白色的牛奶中,又如同柔軟的絲綢上落下一捧新雪,竟顯得有幾分不切真實的純潔。

這是一片開滿了小野花的小山包,大理石的石碑上刻著“森靜男之妻森峰子之墓”的字樣。那被人工琢刻出來的字跡間粘附著暗綠色的青苔,落葉漫無邊際地散落在石碑邊,幹枯之後便化為養料,融入泥中再無痕跡。

林太郎安靜地注視著這塊石碑,雖然距離他上一次來也有幾年之久,但他從這些痕跡就能看出來,森靜男並未來過。也是,畢竟老家夥也怕晚上做噩夢呢。

“母親,我來了。”

那聲音極為平靜,如同江水上裊裊煙波,尾音隨著江邊水鳥的遠去而愈發顯得曠遠起來。少年毫不在意地坐在這片草地上,那姿態半點優雅也無。

“真是的,母親要是看到了肯定會大發雷霆的吧,畢竟您是那麽重視父親所重視的‘規矩’的人,只可惜您現在也長眠於地下,看不到那老頭子被氣的半死的模樣,真遺憾呢。”

他想起偶爾母親也會注視著他的面容發愣,而後愈發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用一種磐石般執著地可怕的眼神盯著他:“林太郎,你是我的兒子。”

那時的他不明白為何母親會對他那麽說,直到他後來逐漸意識到,他那雙和父親近乎一模一樣的眼睛。母親與其是在看他,不如是在看那個支配著這個家族的男人。

這麽想來,在母親已經病得連站都無法站起來的時候,似乎有一次,他見母親昏昏沉沉不太想喝藥,便突發奇想往藥中加了些蜂蜜。還想替母親嘗一口的時候,明明動都不想動一下的母親忽然莫名地爆發出一種極為可怕的氣勢,整個人從被褥中猛地直起上半身奪走了他手中的藥碗,用一種很生氣的語氣斥責他不可以亂喝藥。

“原來……您那時已經知道了……父親在您的藥中下了慢性毒的事情嗎……”少年捂著額,靠在石碑上,奇異的笑聲斷斷續續地從他的喉嚨中發出,咯吱咯吱地像是被老鼠啃咬的房梁,“丈夫為了政治利益殺死再無對他有利的妻子,兒子親手把毒藥喂給母親,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也難怪您會失望透頂,選擇了死亡的路呢。”

他笑著,笑著便仰頭,注視著那隱隱約約散發著腐朽氣味的房頂,似有荒誕的陰影從房屋上空搖搖晃晃升起,蛛網般將四面八方網入其中,陷入無邊深淵。

“真遺憾呐,母親,成為出人頭地的人才是不可能了,林太郎讓你失望了呢。”林太郎擦去眼角仿佛剛剛大笑而出的淚水,用一種溫溫柔柔,仿佛親吻蒲公英脆弱的絨羽的語氣說,“非常抱歉,你期望著的林太郎,真的很像那個男人。”

他終究,還是變成了一個和那個男人極為相似的利己主義者。掌握了這個家族一些秘辛的他,本可以在競爭對手對他的父親進行打壓之時一股腦地把那些陰暗汙穢給拋在陽光下以示眾人,這必然是對這個家族,對那個男人渴求的權利的一次狠厲的打擊。

但是他並沒有那麽做,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現在無法完完全全地,和這個家族割裂開來。這便是那個男人為何在他叛逆離家,獨自上學並幾乎從不回來,卻還會多此一舉地派人監視他,並且每個月仍舊給他足夠的生活費的原因。他給了那個男人一個幻覺,一個他只是叛逆期,卻並未成為失格繼承人的幻覺,讓那個男人在他的第二個兒子還未成長起來前,無法放棄他,放棄一個品學兼優的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