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只鳥兒似乎還不大馴服。◎

翌日清晨,東方魚白初現,晨光如瀑自飛檐上傾瀉而下,落到窗前時便只余下淡淡一層金暈。

折枝坐在臨窗的小椅上。新沐過的長發還未幹透,烏緞似地枕在圈椅外圍,末端還間或往下滴著水珠。

紫珠拿布巾替她絞著發,輕聲說著昨日裏的見聞:“昨日裏奴婢問了一圈,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追到了火房裏,使銀子買通了個粗使婆子,這才從簸箕裏找到了些藥渣。”

“裏頭有一味藥叫做撚烏。奴婢老家的山上常長這東西。每年春天都有藥商來收,說是用來治頭疾十分靈驗。”

“頭疾?”折枝有些訝然地偏過臉來:“謝大人還這般年輕,怎麽會有頭疾?”

她這一側身,枕在圈椅上的長發也隨之如雲泄落,慌得半夏忙伸手挽了,見沒墜在地上弄臟,這才松了口氣道:“奴婢聽說這頭疾也有輕重之分。重的發作起來痛不欲生,都起不得床。輕的、輕的——”

半夏有些卡殼,倏然望見掌心裏折枝烏緞似的長發,便笑著接口道:“輕的就像姑娘您這頭發,要是不絞幹,也會略微疼上一疼。”

“胡說什麽呢?”紫珠伸手點了下半夏的鼻尖,笑嗔一句。

折枝以手支頤看著兩人,眉眼間也綻出笑來。

自昨夜裏消息傳來,她能以表姑娘的身份客居在府上。整個沉香院裏的氣氛都為之一松,半夏與紫珠也恢復了往日裏的活潑。

仿若一切,都回歸了原位。

除了——

折枝放下手,擡眸望向窗外映山水榭的方向,那雙瀲灩的杏花眸裏籠上些許的不安。

除了那位不可捉摸的權臣,謝鈺。

*

卯時三刻。

折枝打扮停當,抱琴進了謝鈺的水榭。

今日水榭中依舊是只有謝鈺一人,卻不知為何多了一座雲母架,架上鎖了只翠羽紅腹的鳥兒,不過手掌大小,長而斑斕的尾羽卻長垂至地,華艷非常。

而謝鈺背身立在雲母架前,修長的手指秉著只裝滿五谷的鎏金小勺,斯條慢理地喂著架上的鳥雀。

那只鳥兒似乎還不大馴服,撲騰著在雲母架上掙紮,帶動足上系著的赤金鉸鏈嘩嘩作響。

折枝望著謝鈺以金勺喂鳥雀的模樣,不知道為何,倏然想起昨日他也是這般以銀箸挾了糕點喂她。

一時間,心中倒是湧起幾分微妙的違和之感。

她在原地立了一陣,看著那只鳥雀在架上掙紮不休,心底的違和感愈甚。

一片朱紅色的羽毛在掙紮間掉落,悠悠蕩蕩,往折枝的繡鞋上墜去。

折枝下意識地往後退開一步。

軟底繡鞋踏在鋪了薄毯的地面上,輕軟無聲。

但不知為何,還是驚擾了身前之人。

謝鈺將手裏的金勺擱下,回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她懷裏抱著的焦尾琴上,唇角微擡:“妹妹果然守諾。”

折枝福了福身,目光難以從那只不斷掙紮的鳥雀上移開,遲疑開口:“這鳥——”

謝鈺於一旁的銅盆裏凈了手,拿布巾拭盡了手上殘余的水珠,語聲平淡:“殿下新賜的小玩意,還不大聽話。”

折枝斟酌著輕聲道:“既是禦賜之物,那折枝一會去府中尋位會馴鳥的人來罷。若是傷著了,怕是不好。”

“不妨事,養熟了便好。”謝鈺以指尖輕叩了叩身前的幾面:“妹妹今日想彈什麽曲子?”

折枝這才發覺,室內多了一方紫檀小案。大抵是臨時搬來讓她放琴用的。

她遂將抱著的焦尾琴放下,人卻並未坐落,反倒是自袖袋裏取出一物,雙手遞了過去。

謝鈺淡看她一眼,擡手接了。

掌心裏是一張疊好的紙箋,淺月色底,邊緣繪著清雅的纏枝花圖樣。

閨閣中的少女,多愛用這些精美的花箋。

繪上花面,放到熏籠裏蒸上一宿,裏頭訴的情絲便也一道旖旎生香。

謝鈺的長指輕撚著花箋的邊緣,眸底神色幽邃。

屋內靜默稍頃,小姑娘怯生生的嗓音響在耳畔。

“昨日我將這些年的用度都盤點出來了,算了個總數寫在欠條裏。哥哥看看可有差錯。”

謝鈺的動作略一停滯,為自己方才的多慮輕笑起來,長指一擡,展開了花箋。

果然是一張欠條。

落筆謹慎,條理清晰。金額他雖不曾算過,但應當也是差不離的。

只是那字跡雖工整,卻並不娟秀,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反倒是花箋底下那小小一枚指印玲瓏,似早春新熟的莓果。

謝鈺的指尖往那枚指印上落了一落,唇畔的笑意深了些。

折枝見他接了花箋,心底略微一松,這才展眉往小案前的圈椅上坐了。

手指還沒搭上琴弦,卻見一旁謝鈺已擡手打開了傅山爐上的白玉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