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堅冰

來歙的家族是南陽新野大姓,他從小就常聽父親——漢朝的六百石諫大夫說起祖先的英勇事跡。

“孝武皇帝時,內修法度,外攘夷狄,乃遣大將伏波、樓船之屬,滅百越七郡。又東伐朝鮮,起玄菟、樂浪以斷匈奴之左臂。汝之六世祖來公諱名曰漢,勇武有才,便作為樓船將軍副將,遠征過南越、朝鮮。”

先祖在異域立功揚名的身影,始終盤旋在小來歙腦海中久久不去,他也渴望建立功業,對冒險頗為熱衷,也想擁有能讓子孫牢記的事跡。

只可惜他生在一個皇室衰卑的時代,堂堂大漢居然叫王莽給篡了,來家人對王莽觀感並不好,但子弟該去太學還是得去,依靠開疆辟土獲軍功封侯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學號五經,才是士族傳家、拾取青紫的不二法門。來歙雖尚武,但道德文章也做得不俗。

每次入京,來歙多是和他家的親戚,舂陵劉氏的劉伯升、劉文叔兩兄弟一同往返——來歙的母親正是舂陵劉氏女子。

劉氏兄弟中,來歙雖然從小仰慕劉伯升的豪俠風采,但他更喜歡的,還是儒雅隨和的劉秀,這對表親兄弟打小就極其要好,是同塌而眠的關系,自認為對劉秀頗為了解。

來歙那迷信的母親也常對他說:“我找女巫看過,說劉伯升豪橫霸道,也不好讀書,遲早會給宗族親戚招來禍患;倒是文叔敦厚老實,專注五經,往後一定能守住家業,說不定還能當上六百石。”

來歙深以為然,畢竟他每每與劉伯升瞎鬧,總是穩重的劉秀替他們料理麻煩。

然而當許多年後,在風起雲湧的反新浪潮中,來歙以“舂陵反賊親戚”的身份潛逃出長安時,聽聞劉秀在昆陽以三千敗三十萬,一舉扭轉了戰爭局勢時,他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

“壯哉文叔!壯哉昆陽!”

然而就懊惱地怪自己:“吾白瞎了一對眼睛,二十年來,竟不識真英雄就在身邊!真該早回旬月,如此雄壯之役,足以對子孫誇耀一生的大勝,竟錯過了。”

但他沒有錯過劉伯升遠征關中那一戰,來歙本以為自己帶著騎馬步兵迂回能給伯升帶來勝利,不想卻難挽大局。

劉伯升戰死渭水後,來歙沒了退路,只能潛逃隴右,隗囂愛惜人才,想留他為“西漢”效力,但來歙看著隗囂這處處想向周文王看齊的關西大漢,怎麽也不似真雄,還是搖頭拒絕了。

“我答應伯升,若他有不測,定要助文叔成大事。”

信守承諾,這是來歙的人生信條,他花了小半年時間,輾轉通過隴右、漢中返回南方,卻又趕上赤眉入宛,這次連新野的莊園土地都保不住了,只能護著家眷向淮南跑,於冥厄三關上回首時,只看到漫天遍野的晚霞猶如赤光。

但那不是炎漢之色,而是赤眉之紅,是南陽豪強最後的黃昏!

好在那時候,劉秀已在江東成了氣候,但來歙手邊的人馬已經不多,也曾心懷忐忑,數年未見,表親、發小還是過去的那個阿秀麽?

事實證明來歙多慮了,當劉秀在淮南見到他時,頓時大歡,見他千裏來投衣裳破損,竟當即解衣為衣之,不日拜為偏將,交予兵權,大膽任用,最後更讓他作為“伯升舊部”的代表,升任三公之一的大司馬一職。

如此信重,使得來歙心中對劉秀除了親朋之誼外,第一次對人產生了臣報君恩,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於是,當淮北危機,劉秀急需留一位大將鎮守彭城時,人人都知道這是硬仗,九死一生,最後是來歙自告奮勇站了出來。

“臣身為大司馬,守土有責,必守住彭城!”

劉秀很欣慰,撫著來歙感慨:“君叔、君叔,疾風知勁草啊,最多守至冬末,朕一定會牽制第五倫部署,將其誘敵、冒進、欲絕淮泗口之兵各個擊破,來彭城解圍。”

來歙也大笑:“臣等著與陛下,再打一場昆陽大勝!”

然而這場堅守比預想中還要艱難。

魏軍兵力太多了,最初是十萬大軍,如同黑雲壓城,後來縱調走了小半,也占了絕對優勢,而守軍分兵戲馬台並沒有起到太昊效果,反而引發劉姓將士集體降魏,大大打擊了城內戰心。

外郭失陷,彭城人選擇幫助勝利者,來歙只能帶上三千信得過的殘卒退守內城,負隅頑抗。

魏軍的壓力在增加,從各個方向發動了一次次強攻,但來歙帶士卒一次次守住,隨著臘月漸漸見底,城頭傷殘越來越多,而天氣也越發寒冷,城墻上風大,溫度低到極限,雖然沒到呵氣成冰的程度,但一皮囊開水,帶到墻頭才個把時辰,就凍成了堅冰。

雖然極冷,卻不能不留人看守,只能一隊人縮在墻角點著篝火取暖,相互緊挨著,懷抱武器打著瞌睡,有人手上滿是凍瘡,有人沒了耳朵尖,甚至有人在睡夢中慢慢失去溫度,再未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