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手抖

隨駕抵達南陽的,不止是馮衍,還有大農令任光。

任光本就是宛城人,此番南下,頗有“衣錦還鄉”之感,他過去只是新朝區區鄉嗇夫,幹的是接人待物的活,管的是鄉閭雞毛蒜皮的小事,或鄰裏爭地,或不孝子毆父,甚至是鄰居通奸……如今卻成了管天下田畝糧食的九卿,經手的每每是幾個億的大項目。

南陽多豪強,但隨著城頭變幻大王旗,過去的大族李、鄧、樊、劉,都已是昨日黃花。在魏國治下即將崛起的,將是任氏、岑氏、吳氏,或許還可以加上一個最後時刻站對隊的新野陰氏。

不過,任光倒沒有沉湎於鄉中舊識的阿諛奉承、各路遠親近戚欲謀官做吏的懇求,他也一概置之不理。甚至還阻止了族人利用任光名頭占地的惡行,當眾痛斥一頓,以加強自己清廉的人設。

他這趟還鄉,是來替皇帝陛下做大事的,還遠沒到怡然享樂的時候。

任光不覺得自己的仕途已經到頂,他雖然四年沒挪過位置,但權力大小,不在職位,而取決於皇帝有幾分信任。依靠忠懇做事,任光已經頗得第五倫賞識,可以接觸到馮衍、陰識都被排除在外的核心決策……

岑彭的作戰方略之所以能得到第五倫首肯,任光出力不小,這場仗也與他息息相關。

聽說馮衍找了個劉盆子,暗戳戳向第五倫告狀南陽數縣失陷,劍指岑彭時,任光心中大急。但當陰識憂心忡忡地來見他,希望任光能出面挽回一二,任光卻巋然不動,繼續打著算盤,計算南征第二批輜重糧秣的數量。

“陛下無召,豈敢放下手中職責,貿然請見?”

就這樣扒拉了一個下午,直到天快黑時,第五倫才喚任光入行宮。

剛進廳堂,第五倫就指著面前一個裝滿紙張、簡牘的籮筐道:“伯卿可知此為何物?”

任光訥訥說不知,第五倫只笑道:“皆是彈劾鎮南將軍的奏疏!”

想將岑彭扒下來的不止是馮衍,還有五陵、三河士人群體,第五倫保留了禦史,這群人得了皇帝支持,戰鬥力極強,幾乎無人不劾。當初馬援在河濟不慎被赤眉軍包圍,事後就沒少被抨擊,要論地位、論與皇帝的親近,岑彭如何與馬援相比?自然也免不了挨批。馮衍學聰明了,只旁敲側擊,年輕的禦史們卻是指名道姓開罵。

任光沒有立刻替岑彭說話,只唯唯答道:“先前知其方略時,臣就說過,這場仗,確實有些犯險。”

“卿確實說過。”第五倫道:“荊襄形勢本就復雜多變,岑彭也只能相機而行,如今看來,許多事亦如廟算時所料,楚黎王秦豐鼠首兩端不可信任,漢軍看出襄陽關鍵,志在必得,甚至連成家都撕毀和約,襲我後方。”

岑彭曾上書明確表示,荊襄地區太過復雜,這場仗勢必不簡單,但必須打!還能趁機達成某種戰略目標:牽制漢軍兵力。

“如今漢軍已增兵前線,舉國半數士卒皆在荊襄,如此一來,勢必造成徐州淮北空虛!”

而第五倫謀劃已久的東方攻勢,就可以在此時開始。

戰事焦灼不是問題,只要漢軍大隊人馬再在荊襄被拖上兩個月,青州,甚至連淮北都將易主!同時發生的兩場戰爭,第五倫打得起,但劉秀家底淺,他可打不起,勢必顧此失彼。

此戰最大的問題在於,付出的代價,比岑彭最初預料的要大:南陽如今有三股敵寇作祟,西部丹陽數縣失陷,與關中聯系斷絕,武關一日三警,而南方蔡陽、舂陵、湖陽數縣也遭到漢軍馬武部襲擾,已有兩位縣令、三位縣丞、縣尉被害……

明面上看,岑彭的進攻,竟讓敵軍反深入後方,這才引發輿情,第五倫都不得不親自南巡坐鎮,這是為了給岑彭兜底啊!

差事辦到老板都得下場的程度,幾乎可以說是辦砸了。任光頓感壓力巨大,目光盯著那一筐彈劾,其中必然有將自己一並罵的,只下拜頓首:“君憂臣辱,荊襄之戰,臣也有建策,不論結果如何,臣皆當與前線將軍一並擔責!”

然而第五倫找他來,倒不是為了甩鍋,只擺手道:“大農令快起來,此戰,亦是予首肯的。”

“更何況,南陽遭到寇亂,最難過的,難道不是卿等本地人麽?”

任光忙擦著眼角的淚——或者是汗道:“然也,南陽鄉親受難,臣心中更加不安。”

第五倫反道:“也不必心慌,軍爭為利,軍爭為危,打仗,哪有只死敵,不傷自己的道理?南方形勢復雜,此早有預料,予不怕燙著這裏,碰著那裏。形勢雖然不利,但予心未亂,卿等的手,尤其是岑將軍和前線將士的手,也不能發抖啊!”

“昔日秦相蔡茂攻韓國宜陽,五月而不拔,鹹陽城中,樗裏子等輩皆謗於甘茂,欲使秦武王罷兵,然而甘茂只回了四個字:息壤在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