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老友

司隸洛陽城中,坐著一個病怏怏的老人,昔日還算仙風道骨的容顏光彩不再,皮膚呈現出冷灰蠟黃般的色澤,來看他的醫者都說,劉歆大概是活不到秋天了。

但他好歹還能坐立自如,不至於全躺在榻上,嗜書如命的新朝國師哪怕時日無多,卻也仍在堅持讀書。可惜老眼昏花,再明亮的燭火也看不清竹簡上的字跡,只好讓他的弟子,那位披露“王莽尚在人世”的魏諫議大夫鄭興念給自己聽。

不過,對控制中原的魏國而言,劉歆並非客人,而是王莽為惡天下的“從犯”,他能看到的書籍有限。但有一類文章,第五倫卻隔著老遠下詔書,讓人整理好,一卷卷給劉歆送來。

鄭興還算有點良心,面對詔令,只免冠稽首:“此舉有違師徒之義,興萬不能念。”

沒關系,空閑的小郎官多得是,於是劉歆就聽到了一篇篇前年文官考試的命題作文,題為《漢家氣數已盡》,甲榜前十的文章,都叫劉歆聽了個遍,名義上是希望老劉歆點評一下後進的文章,實則是讓他這個復漢派最鐵杆的遺老,來感受一下“時代已變”的事實。

劉歆倒也不氣,像他這樣的大文學家,罵人都是不吐臟字的,聽罷杜篤文章後,評價是:“辭藻華而不實,欲效揚子雲文風以討好皇帝,實乃東施效顰。”

聽到排位第二的伏隆時,劉歆則道:“雖欲引經據典,然章句古板,盡是說教。”

劉歆博學與經術勝過揚雄,文章則不如他,但也是天下排號前三的筆杆子,評價起來自然頗有底氣。但他的批評集中在章句典故上,對各篇實際的內容,卻避而不談。

如此幾日,隨著洛陽天氣越來越熱,劉歆病情加重,醫者對他壽命的預期,已經從“初秋”,縮短到了“盛夏”。

劉歆編撰完山海經後,對神仙方術興趣濃厚,經常搞些神神叨叨的事,或設土龍求雨,或煉丹以求長壽,而現在,他倒是對死亡不再抗拒,淡淡地說道:“能死在洛陽,倒也不錯。”

劉歆祖籍的家鄉是楚地彭城,長大成人的故鄉是長安,然而他精神上的故鄉,和大多數漢儒一樣,實在洛陽。

盡管漢朝因軍事政治的原因定都長安,但每過幾十年,儒臣都要老生常談一番“遷都洛陽”的倡議,方便漕運等事不過是細枝末節,真正的原因是,他們篤信這裏乃天下之中,是周公建立的城市,承載了周公改制的理想主義。繼承了秦朝霸道殘余的漢家,遷於洛陽後,才能徹底擁抱王道,永世延祚。

所以王莽上台後,與劉歆一拍即合,這都城差點就遷了。

但劉歆也有遺憾,他心心念念想見第五倫最後一面,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後,劉歆頗為焦急:“魏皇何時能回?”

然而反復詢問郎官,得到的都是模棱兩可的回應。

這一日,劉歆服了藥,照常躺在涼席上昏睡,模模糊糊間,卻聽到外頭有說話和腳步聲,有個拄著鳩杖,邁著蹣跚步伐的人走了進來,接著是鄭興的一陣驚呼。

“田翁……陛……你……”

等劉歆翻起來看清來人白發下的容貌後,卻沒有驚呼愕然,反而陷入了久久的緘默,過了好久,才嘆了口氣。

“王巨君,汝怎還沒死。”

倒是王莽反應大些,他坐在劉歆對面,仍舊像見第五倫時一樣,指著劉歆鼻子罵道:

“劉子駿,叛臣!”

……

第五倫似乎很喜歡這種相愛相殺的名場面,借口要收集審判王莽的“證詞”,照舊令郎官對兩人的對話加以記錄。

對劉歆,王莽有無窮的怒火,不止因劉歆籌劃了顛覆他統治的陰謀,更因為,二人年輕時便志同道合,約定要一起開創新的時代。等到他們終於掌握權力,草創新朝時,劉歆也參與謀劃,設計政策。

然而,劉歆最終卻在王莽最需要協助的時候,回到了“復漢”的老路上,這不僅是對王莽個人的不忠,更是對他們所做復古事業的背叛!

即便王莽經歷大起大落,也敢於承認當年失誤,甚至看淡了舊臣的反復,但唯獨對此事,他依然耿耿於懷。

所以他將第五倫視為“逆”,將劉歆視為“叛”,後者比前者更傷老王莽的心。

但劉歆卻不吃這一套,只冷笑道:“孟子有言,愛他人而得不到他人親近,便應反思自己仁愛是否足夠;治人而不得其治,便應反問自己才智是否足夠;但凡所行未能得到預期之效,都應反求諸己,故《詩》有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王巨君,汝只怪世人謀逆、背叛,是否應先求諸己過?想想汝究竟鑄下了何等大錯?才惹得眾叛親離?”

劉歆全然沒了為人臣時最後那幾年的膽小唯諾,反而恢復了初與王莽相識辯經時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讓,這讓王莽不知是該更怒,還是該欣慰,但他還真的默然不言許久,反省後道:“汝莫非是在恨,予殺了汝二子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