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再見

收到張魚的消息後,第五倫看似隨手一點,就讓竇融來“迎接”王莽。

畢竟竇融在新朝也是堂堂波水將軍,掌握兵權的人物,頗受王莽信賴。

但越是如此,如今再見就越尷尬,竇融人都懵了,待會究竟該怎麽對待王莽,如何稱呼,要不要行禮?都是個大問題,竇融小心翼翼地問第五倫,第五倫卻意味深長地笑道:

“周公自便。”

這怎麽自便法?據說伊尹也做過夏臣,但商湯滅夏後,伊尹再見夏桀時是怎樣的光景,史書上也沒記載啊。

他們遇到的事實乃曠古奇聞,根本找不到任何先例,竇融只能趕鴨子上架,臨時想。

“要不還是以故臣自居,稱王莽為‘故帝’?甚至哭一頓?”

這符合竇融一貫的敦厚長者人設,若如此,他倒是“重情重義”,將自己撇得幹凈,那第五倫待會豈不就更尷尬了麽?要知道,當年王莽可是以第五倫、竇融並列啊。

這一琢磨,竇融算是明白皇帝派自己來的深意了,想起了發生在漢昭帝時,京兆尹雋不疑逮捕偽衛太子之事。

當時有人冒充漢武的兒子,早就死去的衛太子出現在長安北闕,惹得幾萬百姓圍觀,又有丞相、禦史、中二千石等官吏去辨認,都不敢表態。倒是雋不疑當機立斷,將此人逮捕,有人說真假難辨,還是不要太草率,雋不疑卻說……

“春秋時,衛國太子蒯聵因違抗其父衛靈公而逃亡國外。等衛靈公死後,蒯聵的兒子繼承了君位,這時蒯聵請求回到衛國,衛侯卻拒絕了生父。孔子在《春秋》中贊許此舉。如今這位衛太子也曾得罪過先帝,若是真的,他逃亡在外而沒有接受處死,仍是我朝罪人!”

所以,要以罪人待之,而非“故太子”。

與之相似,第五倫對王莽的定性,早在鴻門起兵時就已定下來了,不是什麽清君側,則是直書王莽之惡,是吊民伐罪!是誅滅無道!

那一趟自己雖然錯過,但現在該怎麽幹,竇融已有了分寸。

他琢磨著這件事,再擡起頭時,那死而復活的不速之客越來越近,竇融也豁出去了,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於是在看清安車上那個白發老叟的時候,竇融肅然邁步過去,朝他一作揖,卻未曾有任何稱呼。

“波水將軍。”王莽理想再度破滅後,還真是一心尋死,逮到誰就懟誰,眼下只盯著竇融冷笑道:“當初將軍隨大司空征綠林,予親授的旌旗鼓樂彤弓,如今尚在否?”

本意是想讓竇融慚然,沒記錯的話,當初竇周公謁見自己時,還是個老實人……

“確有其事。”

竇融果然很和善老實,只道:“方才一揖,乃是替昨日之我,拜於故君。”

旋即話音忽變:“然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

竇融當著眾人的面,不卑不亢地說道:“先時雖得大司空幸愛,為前朝賞識,然融行於軍旅之中,目睹百姓藜藿不充,田荒不耕,京兆谷價騰躍,斛至數千,吏民陷於湯火之中,又動輒遠役,以至於胡、貊侵犯北塞,綠林、赤眉之寇入於帷帳,不由大愁。然而融乃平庸之輩,只能淈其泥而揚其波,順濁流而行。”

“然融一心忠懇,竟為朝廷及大司空所疑,含冤入獄,接著昆陽大敗,方知新室之不可救,樹朽先朽於根,國亡先亡於上!昏君亂臣,貪殘於內,擅改制度,元元百姓,饑寒並臻,恨不得新室瞬時覆滅,吾等焉能不敗?”

“當時我茫然無措,只欲自盡,方驚聞陛下於鴻門舉兵,破八校之陳,摧九虎之軍,威震關中,攘除禍亂,驅逐無道之君,解天下於倒懸!”

說到這,竇融的手,已經指到王莽頭上了:“融為新臣時,乃是助紂為虐,輾轉難眠,良心不安,生不如死!”

言罷又往後一拱手:“為魏臣以來,卻是輔佐聖君,蒙其福而賴其願,協力攘除天下紛亂,再建綱常乾坤!”

“昨日之我,尚能稱汝一聲‘廢帝’。”

“然今日之我,則只能稱汝為‘獨夫莽’!若非聖君仁慈,勒令保護,我亦要持白刃,為天下除害!”

好一個“獨夫莽”,罵得一路上受了王莽不少鳥氣的張魚忍不住笑出了聲,卻又擔心安車上的皓首老匹夫受不了這刺激,當場氣死。

然而讓張魚和竇融驚奇的是,被如此痛斥,王莽居然神色自若,反而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竇融,那莫非是……

憐憫?悲哀?

沒錯,在王莽自己看來,他就像一個經歷沉浮後,參透世事的聖人,而竇融呢?不過是為了急著向第五倫表忠心,與新朝做切割,而潑婦罵街的可笑倡優。

然後,老王莽便極有涵養地嘆息道:“大戴禮記有言,人之道莫大於父子之親、君臣之義。父道聖,子道仁,君道義,臣道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