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斧頭

他腳下是看上去隨時可能會解體的草履,破舊的葛衣掩蓋不住健壯身軀,肩頭扛著那柄磨得鋒利的斧頭,這是樊崇吃飯的家夥。

黑夜剛被晨曦打破,他就踏上了工作的路程,每每在裏中遇上人,他們就笑著與他打招呼:“樊樵夫,這麽早。”

他含糊地答應著,可不得早麽?作為家中的頂梁柱,幾個孩子嗷嗷待哺。世道艱難,對大多數百姓而言,光是拼命活著已經不易。城陽莒縣日出的美景和動人鳥鳴,樊崇都無暇顧及,只顧向前趕路。

他走得比一般樵夫更遠,穿過那些一人高的灌木叢,不論猛虎或豺狼都威脅不到樊崇的性命,直到抵達一片陽光灑滿的山脊,他才停了下來,面前是幾棵上好的柘樹。

這種樹生長緩慢,樹芯金黃,起煙小,甚至還有點香味,是莒縣豪強大戶家愛燒的燃料,也只有靠它們,樊崇才能賣到足夠應付賦稅的錢。

他不停地揮舞著斧頭,不知疲倦,在雷鳴般的斧風中,雙手已經麻木,一棵棵柘樹在風聲的嗚咽裏倒下,又被樊崇進一步分解成能塞進灶裏的柴。

一天勞碌下來,樊崇已疲憊不堪,唯一吃下的飯食,還是妻子塞給他的青團:野菜和糙米裹在一起的飯團。

吞咽這粗糙的食物,樊崇望向前方,觸目所及都是大山和貧窮,沒有絲毫的田園詩意可言。

等挑著左右各百斤的柴回到家中,鋪開曬好後,天色已黑,他的家很簡陋,草棚為頂,席子當門,看到它們樊崇就慚愧,他年輕時本已靠著健壯能幹,攢下了些家底,後來卻沉迷六博,將還算殷實的家產輸了個精光。

但妻子亦未曾怪他,眼下只放下針線活,眯著眼幫樊崇挑出腳底的刺,兒女圍繞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說著今日裏中的趣事。

樊崇也難得露出溫和的神色,常年伐木布滿老繭的手撫過他們,但孩子身軀很是瘦弱卻挺著大肚子,這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妻子也已經多年沒更換過新衣裳了,卻更關心壞掉的紡車。

對樊崇而言,砍柴不難,麻煩的是,如何將那些曬幹的柘柴賣出價錢來。

原本樊崇依靠販柴給縣鄉鄰居換米、布,也夠自給自足了。然而每年的口錢、算賦都要收正兒八經的錢,賦稅還一年比一年重,也不知真是皇帝在加稅,還是負責收稅的郡府和豪強聯手攤派的。必須去集市才能換得,那點錢若是逾期交不上,等待他家的將是滅頂之災。

樊崇將幾百斤曬好的幹柴裝上吱吱呀呀的輿車,和幾個同行的樵夫一起,推著它們艱難朝三十裏外的郡城走去。

結伴是必須的,誰的輿車壞了、柴灑了,都能幫忙修補。遇到了一個小坡,也能相互推上去。

他們也能在路上抱團取暖,不必選擇驛站過夜,白白出一捆木柴給置吏。樊崇將厚衣留在家裏給妻兒禦寒了,可憐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夏裳,心裏卻擔心柴賣不出去,還希望天更寒冷。夜晚的風吹得眾人瑟瑟發抖,但每根柴都是換取錢幣的關鍵,沒必要時,他們是舍不得燒的,只在路邊隨便撿些枯樹枝湊合取暖。

而遇上路霸惡匪,也能靠著一群樵夫手中的斧頭,讓其不敢勒索。樊崇已隱隱成了樵夫的頭領,像他這樣的人,一般會再向其他人收取一定的好處,作為保護費,從而改善生活,但樊崇從不如此,他就講究一個公平。

在貧窮這條路上,好歹不止他一個人在掙紮。

離開了崎嶇的小道上,再步入泥濘的大道,一路上柴車搖搖晃晃,眾人嘴唇已經發白幹裂,眼睛裏充滿血絲,目光也十分渙散,但他們依舊沒有停下。

他們穿過塢堡林立的田疇,田奴天剛亮就起來埋頭苦幹,豪強的子女卻日上三竿才悠閑地梳妝打扮,為遊獵和夜宴做準備。眾人所挑的薪柴或許能為宴饗添點光亮,但去詢問的樵夫多碰了壁,富家需要柘柴。

“但只要半車。”

眾人都看向樊崇,只要這大高個願意,沒人敢和他搶。

可樊崇卻將這機會,讓給了同樣設法砍得柘柴的鄰居,他家雖然難,還能勉強過,但鄰居家妻女遭病,已經掙紮在生死線上。

鄰居對樊崇千恩萬謝,他只擺擺手,繼續往郡城趕。

莒縣是海岱大城,已經從漢宣帝時那場大地震中完全恢復過來,尤其市肆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

但是這一切都和樵夫們無關,他們就像一個個闖入者,茫然地看著周遭的一切。

入市是要被狠狠宰一刀的:天下山林都被朝廷的“五均六筦”劃為國有,王莽宣布凡從事魚鱉、鳥獸、樵采的人,要收其利三成為“貢”,入市時就要上繳。

也就是說,眾人每一百斤柴,想入市販賣,就要交三十斤給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