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洪流

渡過白馬津,復入東郡地。

地皇三年九月下旬,在耿純抵達時,這片被王莽一分為二又更名“治亭”的土地,已不復第五倫去年趕赴濮陽借兵時的安定。

耿純記得,自己離開鄴城時第五倫對他說過:“治亭大尹王閎乃是皇親,也算治郡能手,管轄濮陽十余年,就是膽子小了些,懼怕皇帝申飭,如同驚弓之鳥,甚至曾服毒自盡。”

也由不得王閎不日夜恐懼,畢竟治亭頭頂本就懸著一道黃色的巨河,隨時可能將他十余年所作努力一朝沖毀。加上衛地沒有山河之防,從戰國時起就是趙、齊兵鋒往來的戰場,如今來自兗州的流民一擁而入,地方行政早就瀕臨崩潰了。

所以耿純在濮陽附近只見到疲於應付流民的郡兵,以及紛紛加高塢堡壁壘以自守的豪強。

等耿純一行人過了瓠子口後,便進入了黃泛區,如果說濮陽附近,王閎尚能與豪強們共同維持一定秩序的話,那這片地域便只剩下了混亂。

據耿純所知,一百五十年前,漢武帝初年,黃河就在濮陽附近的瓠子決口。朝廷發動了十萬人還沒堵上,加上丞相武安侯田蚡宣揚什麽堵不如疏:“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為強塞。塞之,未必應天。”

結果導致封堵作罷,黃河肆無忌憚向東南流入大野澤,與淮水、泗水相通,導致十六郡的百姓受災,這一帶成了黃泛區。直到二十多年後,漢武帝親至瓠子,發動了更多人才塞上,讓黃河歸於原位。

是故今日,耿純依然能見當初瓠子口堤壩邊,淇園竹子一排一排地打下去殘留的木樁,再填上土石和柴草為雍塞。

可帝國極盛時留下的制度終會腐朽,至於竹木柴草朽爛得更快,年久失修後,瓠子再度決口,新朝在尚有能力治理時一拖再拖,至今已再也拿不出財力人力,只能放任濁流東潰。

“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兮慮殫為河。”

耿純望著河水搖頭,讓第五倫派來給他做護衛的數十人加強戒備,進入河水泛濫的區域後,便如入敵國。

這幾十人中,便有幾個流民兵,耿純不止一次讓他們跟自己說說當年大河決口的事,畢竟那場天災,魏人只是旁觀者,是幸運的鄰居,這些流民卻是親歷者。

一位已經升任士吏,在武始縣分到地的流民兵,說他家住甄城,正好是大河決口的正面。

“不瞞郡丞,河水來的那天,我正好娶親。”

甄士吏說起當日情形,迎親隊伍不長,卻熱鬧得很,笙簫聲脆,安車穩當,大人小孩都擠在路邊歡笑。可就在這熱鬧之際,卻隱約覺得腳下的黃土地有些顫動,悶雷樣的嗡嗡聲也從遠處傳來,震得人耳朵發麻。

接著是渾濁的洪水湧了過來,剛開始水量還不大,只是水流急,片刻之間,渾濁的黃水就淹過馬車輪子,淹到車輿上,行駛不能。他只能解了車,帶新婦騎馬逃,可還不等他們走到高地,更大的洪水呼嘯著沖來,幾尺高的浪頭砸向人群,瞬間將人、馬、車都卷得無影無蹤。

“我拽著一棵樹活了下來,但新婦卻再也沒見著,大概真是被河伯搶走了。”

士吏苦笑道:“待了好幾天水還沒退,餓得實在不行,就抓住漂在水裏的門板,將自己捆在上面,到處劃著找食,我什麽都吃過,比如花蛇,連鱗帶腸肚往肚子裏吞,平日覺得腥臭,那時卻是香甜。”

哎,為我謂河伯兮何不仁,泛濫不止兮愁吾人。齒桑浮兮淮泗滿,久不返兮水維緩!

等洪水退卻後甄士吏回到家,全家七口人都不知去向,連屍體也沒見到,裏閭也死傷大半。

更難熬的日子還在後頭,接下來一路上,甄士吏指著左右告訴耿純,這河水洶湧一時,留下的禍害卻很長久,先是將下泄的低窪處統統變成汪洋,河水退後,昔日的良田沃土變成了沙灘河汊,難以耕種。

甄士吏家在洪災前本是小地主,後來也領著殘存的族人耕田,可收獲卻寥寥無幾,只能拋棄家園,去洪水未波及的丘陵郡縣給人當佃農。

日子才安定沒多久,黃河不知是癢還是怎麽,又扭了扭身體,好家夥,洪水又來了!

“三天一小洪,五天一大澇,還種什麽地?”

在隨時面臨家園覆滅的生存條件下,兗州人寧可流竄求食,也不肯圈地種糧,那樣至少在大水來時無牽無掛,僥幸未死,就換個地方。

因為河道未定,此後黃河水連年泛濫,氣候也變得奇怪,在旱魃和水患的來回折騰中,昔日肥沃的土地已經龜裂成塊,最後完全不適合耕種,原本有糧倉之稱的甄城,如今甄士吏帶著耿純故地重遊,早已是一片荒地。

“這下,連欲做佃農幫傭都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