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反他娘的!

身為戶曹掾,第五倫深刻感受到,自秦漢以來,帝國對戶籍的統計是很到位的。

不但能知道各郡縣大體戶口,還要求細化,知民貧富,為賦多少,平其差品。

戶曹要對每個裏聚每戶人家的田宅、奴婢、財物、畜產進行統計,再根據家財多寡,將他們分為不同層級。

大家(高訾)為家財百萬以上,諸如本郡樊氏、第五氏;中家為十萬以上,比如沒去做縣官前的景丹,小地主;小家為一萬到十萬,對應大多數自耕農;最低級的是下戶,家財一萬以下,貧無產業,連田都沒有,只能做佃農。

自從前朝漢武帝時起,戰爭頻繁國用不足,便有以訾征賦的傳統,冷不丁就來一次。所以百姓多認為計訾沒什麽好事,不就是家訾十萬以下不能做吏麽?他們也不求這個,巴不得將家財往低了寫。

他們覺得,第五倫身為戶曹掾,完全可以更改薄冊,將眾人家訾改少,眾人繳納的軍賦不就也少了麽?

身為宗主,為宗族做這點小事,不過分吧?

可誰也沒想到,第五倫根本不給他們機會,他竟然又雙叒辭官了!

“這是第幾次了?”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覷。

“第五次了罷……”

第五倫卻是早料到了今日情形,世上的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他動用職權改了第五裏的,其他裏當然也要改。但戶籍薄冊一式兩份,一份在他,一份在五官曹掾處,根本做不到天衣無縫。

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一告,被王莽當典型給處置了怎麽辦?

而第五倫要是“秉公執法”,又是件得罪人的差事,還是將豪強、平民都招惹那種。天下人忽然被加稅,誰心裏高興?但過錯又不敢記到皇帝頭上,只能記恨地方官,以及上門收稅的小吏和直接負責此事的戶曹掾嘍。

他幹嘛要給王家皇帝背鍋?辭了辭了!

但這一辭,不但不負責任地將爛攤子扔下給郡大尹張湛一個人承擔,也澆滅了宗族的希望。

為首的雞鳴瞪著第五倫,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然後也泄氣了,只與其他人商量起怎麽辦。

“又得把留著明年吃的米繳出去許多,唉,種田人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糧!”

“然也,看來冬日一過,又得靠掘野菜混著糠過活。”

“我就不繳又如何?”一個佃農義憤填膺。

對豪強、中家而言,這次財產稅不過是雁過拔毛,疼一下而已。但對佃農下戶來說,卻足以致命,他們還要繳泰半田租給地主,幾乎沒有任何積蓄,出三石糧都難。

“不繳,你就會被官府派人來抓起來,去做刑徒,做官奴!何必呢。”第五平旦插話,他慶幸自己身在第五裏,有義倉義錢兜底,聽說其他裏的義倉還沒投入使用。

“第五裏的,汝等站著說話不腰疼!”

“也罷,大不了逃荒去,債也賴了,這增賦也不用交了……”

雞鳴怒了:“往哪逃?關中又不比其他地方,有山林湖沼,到處都是禿山土塬,連食都刨不到,唯一能去的上林苑還有人看著。北面的緣邊正在鬧饑荒,那邊的人還往南跑呢!冬日一到,亂逃就是死路一條!”

是啊,沒處可逃的。

第五倫聽著他們嘰嘰喳喳的議論,仿佛又一次聽到了那首《烏子行》。

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

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復得白鹿脯。

黃鵠摩天極高飛,後宮尚復得烹煮之。

鯉魚乃在洛水深淵中,釣鉤尚得鯉魚口。

世界充滿兇險和悲劇,亂相橫生。什麽大家、中家、小家、下戶,看似涇渭分明。其實啊,不過是黃鵲、白鹿、鯉魚、烏鴉的區別——皇帝貴人眼中的魚肉而已!

朝令夕改的法令,猛於惡虎的苛政,沒完沒了的戰爭,像是彈丸、弓箭、鳥網、釣鉤一般如影隨形。

不管他們出身何處,躲得多好、藏得多深、遷徙得多遠,都無法逃脫被掩捕、射殺、宰割的命運。

好不容易有了旦夕平靜生活,王莽一拍腦門下道法令,普通人的生活就支離破碎了。

如今這世道,已是富者不能自別,貧者無以自存。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復道前後!

前路斷絕,一時大家都沉默了,農夫們醬赤的臉因激動漲得更加通紅,好像隨時會有殷紅的鮮血,從皮膚裏迸出來。

第五倫一直在等待那一刻,很希望,能從他們口中聽到一個聲音。

“反他娘的!”

很可惜,並沒有。若是在巴蜀、緣邊、關東、荊楚、海岱,這些被屢屢宰割的佃農下戶,沒了退路後,指不定就撂挑子造反了。投呂母、投綠林,寧可鉆山林做流寇,也不受這鳥氣,來個劫富濟貧,殺官斬頭,好好報復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