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4章 忠勇(下)

河內司馬氏家族最初以軍功而興,至司馬懿之父司馬防,才完成了由武入文的家族轉型。又因為司馬防在尚書右丞任上舉薦曹公的情分,曹公崛起以後,征辟司馬氏諸子,皆授以清要的文職。

但司馬氏先祖廝殺征戰的經驗,倒也並沒有被拋棄,至少司馬懿一向都覺得,自己乃是文官當中罕有的知兵之人,若為武將,則必定是罕見的儒將。

以他的眼光,立刻就注意到了東面荊州軍的調度出現混亂,顯然是被奔走的曹軍帶亂了自家節奏。就在鄧城大營左近,有好幾處必須牢牢控制的戰場關鍵點,這時候竟都沒有兵馬留駐。

雖然他不明白以關羽為何會出現如此疏漏,但毫無疑問,這便是最後的機會了!

司馬懿轉身大呼:“子丹!文博!儁乂!快快發兵!”

三將奔出來一看,無不大喜:“仲達真是妙算,果然有脫身的良機!”

誰也不知荊州軍的混亂會延續多久,但要是再拖延,一旦天黑,自家也就沒了行軍的余裕。當下三將火急召集部下軍校,又令扈從們取出金銀細軟,打算親自向將士們散發錢財,鼓舞他們全力一搏。

只不過,這當間還有個難處……

西面那支涼州軍仍在。過去的一個時辰裏,是司馬懿領兵如山之不動,硬生生嚇阻住了他們進攻的勢頭。若此番諸軍齊走,前頭往鄧城方面是否能打開通路尚不知曉,後頭涼州鐵騎一旦銜尾追殺,己方絕對抵擋不住!

司馬懿咽了口唾沫,憂慮地道:“我們還是得留下一員大將,再留下相當的兵力與涼州人對峙,必要的時候,還得全力阻擊他們……否則,誰都走不了。”

四人一時無語。

過了半晌,張郃幹笑了兩聲道:“向北突圍,難免連番惡戰,絕少不了大將領兵,我部尚有精銳,願意前驅開道。反倒是此地……或許那些涼州人長途奔來,並沒有發起進攻的決心呢?我們留幾面旗幟在這裏,只要涼州人看不出破綻……”

他的話音越來越低,最後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哪幾面旗幟擺著,騙誰?騙得過對面的涼州人,騙得過自家將士麽?此時留一支兵力斷後,又無大將統領,便是明擺要將他們當做棄子,士卒們哪有不知道的?若按照張郃的做法,只怕突圍之兵剛起步,斷後之兵就要哄堂大散!

其余三人無不心中暗自嘆息。

張郃也是宿將,當然知道其中道理。他這麽說,只不過是在隱晦暗示,他不願留下斷後。

大局頹敗,人心動搖。此戰之後,不止荊襄,整個曹氏政權,都會陷入巨大的危機。若非魏王早就將眾將的宗族家眷留在鄴城為質,恐怕大規模的投降、反亂已經不可避免。

但即使如此,在場的將士誰也沒心思繼續作戰。愈是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愈知道生命有多可貴;愈是經驗豐富,愈能夠確定戰鬥的毫無意義。留下斷後的人,幾乎必定會投降以求一條活路,哪怕有個重將帶領,也不過使他們堅持的時間稍稍長些。

那麽,留下來斷後的這名重將,是死?還是降?

這個問題,沒法討論。誰都在想,可誰也不能說。

四人又沉默一會兒,同時也知道戰機稍縱即逝,這麽拖下去,誰也別走了。

曹真長長嘆了口氣,他緩緩的看過每一個人的臉,沉聲道:“我本秦氏子,魏王以我為養子,待我如宗室,拜我以高位,授我以重兵,厚恩沒齒難忘。可這一戰裏,我挫於房陵,困頓於樊城,實在沒有臉面回去。諸位趕緊走吧,我領兵在此,與敵死戰便是。”

“子丹,不可!”司馬懿失色道:“若使子丹失陷在此,我們縱然脫身,又怎麽向魏王交待?不如……不如……”

他的話沒說完,朱靈略微提高聲音:“不必爭論了,我留下!”

“文博?”其余三人又驚又喜,就連曹真也不例外。

朱靈轉了兩步,他身上的大將威嚴,忽然就找不到了,只剩下一股厭倦和無力之感。他沉聲道:“我的宗族家人,當年都在鄃城死於公孫瓚之手。如今在鄴城為質任的,只有獨子朱術。勞煩子丹、仲達和儁乂稍稍看顧,莫要讓他受了敗軍失利的牽連。”

頓了頓,他又道:“莫要讓他受我牽連。”

三人知道朱靈的意思。

眼看朱靈今日鏖戰不停,臉上、手上都血跡斑斑,身上幾處創傷到現在都沒來及處理,鮮血染紅了外層的戎服,他們又說不出什麽話來。三人對視一眼,皆慨然道:“文博的忠勇,堪為表率。我等必定照顧你的家人,絕不食言。”

朱靈躬身一禮。

當下四人各自安排。

頃刻之後,一部分曹軍步騎覷著荊州軍的疏漏所在,由幾員重將、驍將帶領,突圍而走,一鼓作氣地穿過鄧城、鄾城兩地之間一個布陣的小小疏漏,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