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9章 土灰(下)(第2/3頁)

淯水河道,快船上。

曹操狂叫著挺身坐起,探手待要拔劍揮砍。

曹彰慌忙扶住他的雙肩,將他壓回艙底的榻上:“父親莫慌,是我在!曹彰在此!”

曹操吼了好幾聲,視線才凝聚到曹彰的臉上:“黃須兒?”

“是,是。”曹彰連聲道:“我們已經在北去的舟船上了,已經稍稍離開了戰場!只要能到宛城收攏敗兵,我們仍有辦法!”

曹操茫然地聽著,忽然問:“子桓呢?”

“什麽?”

曹操低而模糊地喃喃道:“子桓呢,叫子桓來,我有話對他說。”

曹彰的臉色頓時變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攏在榻邊,小心翼翼地道:“兄長正在關中,一時哪裏能來?父王有什麽話,和我說也是一般。”

曹操猛擡頭,眼神中,忽然透出幾分淩冽。

曹彰一驚,連忙道:“父王有什麽話,我都會轉告兄長,絕不敢誤事!”

曹操瞪著曹彰看了許久,覺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還記得適才曹彰的口氣,頓時對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無奈。

亂世英雄終將離世,而他們的後裔,究竟有沒有資格繼承事業?

黃須兒的忠誠和勇敢,曹操並無懷疑。可他的忠誠和勇敢,會同樣交托給他的兄長嗎?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長,又願意信任黃須兒的忠誠和勇敢嗎?曹操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當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勢多麽嚴重,能夠為了大局而稍稍退讓麽?曹操還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紹二子相爭之事,會發生在自己面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兒輩!我要堅持住!

只是一場敗仗罷了,有甚麽大不了的?當年我在滎陽敗於徐榮之手,不比現在更狼狽?當年陳宮迎呂布入兗州,局面不比現在更危險?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是經歷重重為難,硬生生挺過來的。過去的無數次,我都挺過來了,這一次有什麽不可以?

無需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無需糾結於一戰的失敗,只要胸中有全局,只要魏王國的基礎猶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

何況,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裏!朝廷大義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這裏,曹操像是被電流打到了一樣,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時沒聽清楚:“什麽?”

“我說,皇帝在哪裏?”曹操用力大吼,聲音兇惡異常,卻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來時不曾見到皇帝的蹤跡……他不是隨同父王南下的麽?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負責的麽?”曹彰慌亂解釋,越說越是心驚。

過了半晌,他壓低聲音問道:“皇帝沒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氣。

一口氣吐出,像是他體內的精氣神,也隨之消散那樣。他中年時的方形面龐,這些年本來漸漸變圓,這時候卻忽然肉眼可見地憔悴了,臉色愈來愈蠟黃。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會曹彰。

剛剛鼓起的鬥志,忽然間又飄飛而散,再也聚不攏了。

這一仗可輸得厲害,皇帝沒了。這一下,連帶著還把朝廷的大義給輸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劉備的手裏……

仔細想來,這一仗從一開始,就有太多的一廂情願。或許,這一仗真不該打?或許真該像是賈詡之流隱約勸說的,應該厚積實力,不求畢其功於一役?

曹操想過謹慎從事,徐徐圖之。如果時間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時間倒退二十年,他的鬥志絕不會衰竭,哪怕遭受再慘痛的失敗,也敢於咆哮著迎難而上,去粉碎強敵。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體早就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歲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體,讓他每天都感覺到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斷摧毀著自己的頭腦,卻沒有辦法阻止。這種老去的疼痛帶來了壓力,帶來了焦慮。而壓力和焦慮折磨著、逼迫著曹操,使他愈來愈擔心時間流逝,擔心自己會把難以應付的強敵留給還不成熟的兒子們。

現在好了,結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敗,都集於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後事會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亂世初起時,無數雄心勃勃的人割據州郡。但他們都不被曹操放在眼裏,因為太多人打著輝煌光彩的旗號,其實只為了一己私欲。這幫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來,只有劉備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志;只有劉備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掃平天下,還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劉備這廝貌似忠厚,其實腦子裏想的,依然是拿著刀,把腐朽的大漢朝一點點地切割幹凈,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燒了。

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