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各人(上)

天黑之前,戰場上的所有人都在做最後的努力,許多人的命運,也在這時候迎來新的開端或者最終的結局。

將軍王摩早年是冀州韓馥的部下,後來投效袁紹。袁曹相爭時,王摩因為擅長築壘、守禦,受命在延津西南緣河至汲、獲嘉二縣,建設軍堡三十余處,以數千兵守禦,結果遭到樂進和於禁的攻打,被迫降伏。

此後近二十年,王摩一直跟隨樂進,久在襄陽。直到曹休領兵入鹿門山,他先受命協助曹休在鹿門山築壘,又被調到鄾城和鄧城一線修築營地,轉隸於禁。

像王摩這樣的將軍,其實已不像是武人,而更類似於以治軍為特長的文吏。早就不在乎勇名或者封賞之類的東西。他們在數十年的戎馬生涯中積累了豐富至極的經驗,而這經驗也只是為了讓他活下去而已。

他眼看高祚和老搭档何茂戰死,立即就斷定勢不可為。於是只帶了少數人,向遠離戰場的方向逃跑。

由於鎧甲沉重,他和他的部下們都把鐵甲丟了,只著輕便戎服。這樣一來,戰馬的負擔減輕,可以跑得快些。然而樊城北面到鄾城、鄧城一線,水勢尚未全退,地形地貌變得與他過去的記憶大不相同。他和部屬們漫無頭緒亂走,撞上了好幾次荊州軍,到了這時候,他身邊只剩下兩名從騎。

王摩在一處林地背陰處停下來歇馬。之前一次遭遇戰裏,他身上中了兩刀一箭,傷勢不重,也已經包紮止血了,但是這會兒非常口渴。於是他讓從騎看著戰馬,自己只拿著短刀,提著水囊,到低處去汲水。

林地下方的深草間,有一條小溪淙淙流過。洪水過後,這樣清澈的水源是很珍貴的。王摩加快腳步過去,彎下腰取水。然而當他把水囊浸到溪水裏,才發現溪水對面有兩名荊州士卒持著水囊也在汲水,兩人被王摩的動作驚動,正擡起頭看著他。

雙方瞬間都目愣口呆。荊州士卒連忙取弓箭,而王摩顧不得叫喊,立即拔刀,踏著飛濺水花向前。

小溪不寬,王摩估計,自己三五步跨越,然後就能近身搏戰,殺了兩名敵兵。然而奔了兩步,他腳下踩踏的淤泥打滑,引得他大腿上的傷口劇烈抽痛,使他幾乎撲倒在水裏。

王摩連連晃動雙手保持平衡,待到站穩,兩名荊州士卒都已經張弓搭箭瞄準了他。

在林地邊緣看管馬匹的兩名從騎就聽得下方一聲慘呼,慌忙奔下來救援。然而兩人沖到溪流邊緣,只見到荊州人正用短刀割著王摩的首級。

兩名從騎連聲怒吼著沖過溪流,與荊州士卒廝殺到一處。兩名荊州士卒先前看王摩氣勢不凡,應該是個軍官,所以才專門砍他的首級。這會兒既然有敵襲,他們便將腦袋隨手拋開。

王摩的腦袋滾落進溪水裏。脖頸處的血汙將清澈的溪水染紅,不斷向下遊流淌。

隨著王摩等中堅將領的陸續戰死、失蹤,於禁發覺自己對軍隊失去了掌控。當然,因為他見勢不對立即抽身向北,一口氣跑出十余裏的緣故,本來也沒法再控制南面陸續坍塌的部屬了。

他們走過的道路愈來愈泥濘,再往北,分成東西兩股,路旁全都是荒坡野地和無邊無際的大片蓬草。

於禁派了人去探察兩條路哪條好走,自己兜轉回來,站到高處,放眼向南眺望。入耳全是哭喊聲、求饒聲和失去理智的嘶吼聲,入眼皆是曹軍四散奔走,轍亂旗靡。蜂擁的人群甚至直接撞穿了多處於禁仔細設下的堅固營地,隨即營地中傳來轟隆隆的響聲。

暮色蒼茫,看不清楚,但只聽聲音就知道,那是營地中正興建的投石機、巢車、雲梯等物紛紛被推倒了。

“可惜了……那些器械再過三五天就能完工,憑之攻打鄧塞,絕無不成之理……可惜曹公本隊不知為何就敗了!可惜曹子丹這廝粗疏魯莽,壞我大局!”於禁慨然長嘆。

護軍浩周問道:“文則,我們怎麽辦?”

於禁看看浩周,再看看身邊簇擁的將士們。他初出營時,帶著本隊鐵騎五百。沿途在亂軍中掙紮開路,與自家潰兵幾度廝殺,到這時只剩下二十幾匹馬,兩百余人。

看浩周和將士們的眼神,似乎指望於禁能有力挽狂瀾的法子。而於禁只覺得荒唐。

多少年來,於禁始終保持著嚴整剛毅的形象,所有人都相信於禁是在逆境中臨危不懼的大將,可於禁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

將士們心慌意亂的時候,他也一樣的心慌意亂。將士們沒主意的時候,其實他也沒主意。

便如此刻,於禁簡直想一劍把浩周殺了。

我都已經派人探察向北的道路了,你居然還問我怎麽辦?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

你問我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