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0章 膽色

廬江雷氏終究不是那種有傳承的將門,雷遠的用兵之法,更多是從一次次如履薄冰的戰鬥中提煉來得,他日常研習兵法,常是有一搭沒一搭。

所以他記錯了,“兵無常勇,亦無常怯”這句話,並非出於兵法,而是出於《呂氏春秋》。全文是:“民無常勇,亦無常怯。有氣則實,實則勇;無氣則虛,虛則怯。怯勇虛實,其由甚微,不可不知。”

這段話的意思是,人的勇氣最難以把握,情緒心態往往因時、因地而異,戰況瞬息萬變,而勇與怯這完全對立的兩種心理反應,則會因為戰場上的某些因素而反復逆轉。

此時據守樊城的右將軍張郃,對此體會得最是深刻。

張郃的本部,原本大致布置在樊城西面的漢水沿岸,再通過規模龐大的浮橋、浮城,與襄陽城西面的萬山相連。

這也算是張郃的老本行了。他在袁紹麾下時,就以善列營陣、善用地形著稱,故而當年江陵大戰,也是他負責修建並據守大江上的浮橋。

江陵大戰以曹軍潰敗,征南將軍曹仁戰死而告終。張郃的浮橋被荊州水軍以巨舟撞斷,導致他和麾下萬人被困在江心沙洲,做了俘虜。後來多虧的曹公掛念同樣身在囹圄的夏侯惇,這才驅使荊州士族萬人南下,換回了夏侯惇和張郃所部。

這一回在漢水上修建浮橋,張郃痛定思痛,將浮橋修建得比上一次要牢固許多、紮實了許多,又排布了不少專門用來對抗水軍軍船的器械。結果,來得不是荊州水軍,而是洪水。

張郃數年來聚攏的部屬們被洪水一沖,幾乎盡數化為魚鱉。他自己僥幸在水畔高地,逃得性命,可奔到樊城糾合余部時,城池泡在水裏,人也泡在水裏,所有人都已經崩潰了。

此時又聽說,交州軍各部勢若怒濤,從幾個方向同時攻打鹿門山周邊的曹軍營地。若交州軍不顧鹿門山,而一口氣直沖樊城,張郃能不能守住?他真沒多少把握。

那幾日裏,張郃的部下們,也都人心惶惶,任憑張郃怎麽竭力鼓舞,終究一日過得比一日更煎熬。

然而三五天以後,局勢陡然翻轉。魏王竟然對一切都早有準備,暴雨一停,水勢稍退,數以萬計的援軍就從漢水和淯水上遊兩處洶湧而下,沿途擊破荊州軍、交州軍的阻礙,直取襄樊!

這一來,樊城的守軍們絕境逢生,無不狂喜。許多將士在城頭跑跳歡呼,揮舞軍旗與漢水對面的襄陽呼應,甚至晝夜不停地擂響戰鼓,以向對岸的荊州軍示威。

這時候張郃反倒是比較冷靜的一個。他忍不住想,如果魏王早有準備,那為何不事前提醒將士們?上萬人的折損,難道魏王就不在乎?

雖然心懷疑慮,他到底也是歡悅的,於是竭力重整樊城守軍,並與鄧塞的守軍聯絡到一起,預備迎接魏王的本部大軍南下。

然則到了今天下午未時前後,樊城裏所有的人,又再次陷入了驚恐。

天光陰郁,濃雲四合,可張郃依然能看到漢水對面襄陽城裏時不時騰起的濃煙,看到城頭上面仿佛螞蟻般的將士彼此廝殺,代表曹軍的旗幟被一面面地放倒。城裏的嘶吼聲、喊殺聲混和在漢水的濤聲裏,隱隱約約地傳來,或哀慟、或驚恐,或高亢,或振奮,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之感。

樂進和滿寵怎麽回事?竟把襄陽城丟了!

襄陽、樊城乃是一體,襄陽有失,樊城該怎麽辦?

張郃眼看著城頭上的將士們個個面如土色。他連聲道:“不要慌,穩住!”

可是一時間如何穩得住?就在他身下的城池甬道間,甚至有將士驚惶地想要逃跑,遭軍官攔截以後,失去理智地廝打起來,最後被趕到的軍法隊斬首示眾。

好不容易穩住城裏軍心,張郃緊急派出使者,十萬火急地向北方傳訊,同時又勒令部屬們盡數打起精神,整頓城池守備,以防萬一。

可怕的是,他所防備的“萬一”,當天就成了真。襄陽城裏的喧鬧尚未告一段落,數十艘,近百艘的軍船展開了一個至少寬過四五裏的正面,從漢水下遊的某處疾馳而出,竟渡向北!

荊州軍怎會還有余力?他們又哪來這麽大膽子?荊州軍總共也不過三萬余眾,竟然方取襄陽,便攻樊城?他們的胃口太大了,難道不怕吃得太多,噎著嗓子嗎?

張郃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眺望。這些軍船雖然逆流,卻得槳櫓之利,來得極快。船上刀槍林立、載滿了戰士,一路劈破斬浪,奮勇向著樊城方向而來!

張郃接連再派使者。

這一次派出的使者不止要往北面新野方向去,也專門遣了人去往鹿門山。荊州軍既然直抵樊城,曹休在鹿門山駐紮著還有什麽意思?在山上釣魚嗎?還不如立刻回師,合兵死守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