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9章 大膽

雷遠正待回答,隔著數十丈的水面以外,某處土崗後頭忽然傳來長短交錯的尖銳聲響。乍一聽,像是某種野鳥在尖叫,其實是交州軍斥候發出的唿哨聲。

那是又有敵人接近的告警。

看來,曹軍的領兵大將已經很不耐煩了,他們派出的部隊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往淯水東岸密集的水泊間深入。

丁奉再怎麽好鬥,也沒法再堅持下去。他捂著自家破損的兜鍪,帶領部下們登上預先準備的木筏,開始往水道後方撤退。

與此同時,曹軍的第三支部隊則出現在了遠處的河灣,但他們畏懼交州軍的勁弩強弓,一時並不急於追擊,只是虎視眈眈地慢慢行軍。

因為水勢持續下降,他們中的半數已經不用舟筏而步行。甚至有幾名軍校騎著戰馬,沿著地面較幹燥的高處前進。

曹軍行進的路線,距離雷遠所部直線距離不遠。隔著密集的蒹葭,可見曹軍身披的甲胄、手持的武器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寒光。

因為兩處之間有沼澤和繁復水道阻隔,雷遠並不擔心這支曹軍攻過來。但他並無意打一場預算以外的遭遇戰,影響後繼的一系列軍事安排。於是他稍稍舉手,示意扈從們安靜,莫要露了形跡。

霎時間,他身後聽不到一點說話的聲音,連走動聲、甲片碰撞聲都沒有了,全都隱藏在了風聲當中。

叱李寧塔正往嘴裏塞了整張烤餅,他不敢咀嚼,只能咧著嘴、瞪著眼,等待雷遠的手放下。等著等著,一縷口水從他的嘴角垂下來,慢慢滴落到胸膛的甲胄上。

須臾之間,第三支曹軍抵達了此前的戰場。

戰場上橫七豎八地堆積著屍體,有些甲士們亂哄哄地分散開來,搜索著交州軍將士的屍體,揮刀割下他們的頭。有一名交州軍的小校並沒死,只是重傷暈厥,這時候猛然驚醒,竭力狂喊掙紮,好幾名曹軍甲士撲上來搶著砍他的首級,混亂間彼此喝罵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達成一致意見,一起摁住那名小校,將他殺死了。

待到戰場上的首級都被收攏,曹軍繼續啟程,追著丁奉所部遠去。

雷遠冷冷地凝視著這場景,臉色有些發白。

但他始終舉著手臂,勒令部屬們不言不動。

從頭到尾看下來,這一支兵為數不少,足有一千五百余人的樣子,且甲士占了兩三成,其中還有一些人戎服雜亂,頭頂髡發,面容十分猙獰,像是被曹軍征召的北方異族勇士。那領兵的將校身材高大,形貌極其威武,手中持著一杆粗大的馬槊,顯然是曹軍中出眾的猛將。

交州軍分散到現在這地步,已經沒法與之力敵。包括雷遠的本部在內,各部都只能穿插避戰,拖延時間。

雷遠靜待他們離開,才放下手臂。

身後最先響起的,卻不是憤怒喝罵,而是許多將士同時間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好像一陣風刮過的聲音。

叱李寧塔擡起頭,詫異地看看四周,然後吭哧吭哧地嚼他的烤餅。

叱李寧塔一向都不用腦子想事,但他對身邊環境判斷,有著獨特的本能。他感覺到了氣氛有些古怪,卻沒有能力去辨析,這古怪究竟從何而來。

而馬忠神情一凝。剛才這情形,顯然是將士們因為避免一場遭遇戰而慶幸,這種細微的動作瞞不了人。

從昨夜開始,雷遠直屬的兩千余人部隊在蔡陽、湖陽兩城之間移動,先後牽制了曹軍兩支較大規模的部隊,並進行了四次遭遇戰。

很顯然,將士們已經疲憊了,他們的鬥志也在持續的削弱中。何況,箭矢和糧秣物資都如流水一般消耗,目前看來,再過三五日就沒法維持。

馬忠自建安十六年棄了漢昌縣長的職位,轉為雷遠的幕僚,至今已八年了。這八年裏,他看著雷遠東征西討,幾乎戰無不勝,而雷遠部下的將士們通常都鬥志高亢異常,恨不得見敵即戰,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情形。

雷遠本人,固然是心志堅毅絕不容動搖的名將,可他麾下的將士們終究是人。是人就會疲憊,會猶疑。

將士們從漢水暴漲的那天起,已經連續作戰了多日。然而他們看到的,是己方的優勢漸漸消失,敵人愈來愈多,以至於鋪天蓋地;是淮南舊人的首席賀松戰死,所部幾乎盡遭殲滅,以至於整支交州軍傷筋動骨;是己方且戰且退,隊伍越來越分散,彼此的聯絡開始出現困難;是戰鬥造成的折損漸多,在水畔臟汙的環境裏,很多傷員因為得不到救治、得不到休息而死亡。

許多人心裏在問:這樣的廝殺,是為了什麽?這一切,什麽時候才到頭?

雷遠的選擇,是為了避免不計代價的惡戰,盡量減少將士們無意義的折損。但他不可能向每一名將士解釋他的意圖,於是將士們只能茫然地堅持著,在兩天時間裏無數次的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