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1章 火坑

不同於漢家政權的規整制度,馬超所驅使的羌胡各部,分散在廣袤土地上,以一個個種落的形式存在。種落有大有小,彼此之間常有戰爭吞並,較大的種落之下,又有數個乃至數十個部族,部族之下,又有小部。種落的渠帥、酋長,但有所命,都得層層頒布下去,過程中還難免會討價還價乃至沖突。

羌胡人的數量固然巨大,但各部彼此防備,沒有任何一部會輕易出動全部壯丁遠途作戰。故而通常來說,集合三萬騎幾乎逼近他們的極限,非得提前一年半載,經過無數次內訌、爭執,甚至還要引發幾次上規模的政變,才能完成。

但馬超有令,那便不同。

過去數十年裏,馬超一次又一次地擊破不服的部落、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一切敵人,硬生生用人頭和鮮血堆積起了自己的威望。他的聲名,在羌胡人所居的高原曠野間便如神祇。他要聚兵,沒有人敢反抗,沒有人敢遲疑!

數以百計的信使離開漢陽後,三日、五日、十日,越來越多的羌氐各部得到了消息。

於是,羌胡人驅趕著他們放牧的牛羊,半耕半牧的氐人用皮袋裝著炒熟的幹糧,像是遷徙的巨大獸群那樣,在原野上前進。有時候彼此敵對的部落撞上,還可能爆發短促而激烈的火並。

為了劃分草場駐地、提供糧秣物資,身在漢陽的諸多涼公僚佐們全都忙得不成樣子。涼州人與羌胡人廝殺了上百年,如今卻莫名其妙地聯成了一體,這個局面,又讓很多人生出古怪的感受。

這當中也包括了趙瑄在內。

雖說馬超本人忙著接待陸續來訪的渠帥,很少給趙瑄下什麽指令。但這位新任的主記陪著老上司姜敘,連著幾天沒有離開平襄城,經手書寫的各種命令、記錄不計其數。

一直到諸事底定,可以坐等羌胡騎兵匯集了,趙瑄才離開平襄城。回到自己在冀城藝文裏的家。

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稍稍休息之後,便請劉樾出門飲酒。

無論怎麽樣的亂世,也無論人活得是否如螻蟻,日子還得過,該有的樂子,還得找。

當下兩人往花記酒肆去。

這幾年,涼州與益州的貿易興盛,漢陽郡的大姓自然撈了不少錢,連帶著城裏許多人手頭都寬裕了一點,於是一度絕跡的酒肆重新出現。

這個花記酒肆去年開的,主人是個康居來的女人,很是長袖善舞。酒肆裏除了賣酒,還賣一些西域貨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酒肆樓下歸普通平民,樓上才是高官貴胄的地盤。往日裏趙瑄和劉樾只敢在樓下盤桓,這會兒趙瑄大步往樓上去,倒也沒人攔他。

兩人找了個角落裏的席位坐定,要了酒肉,邊吃邊談。

推杯換盞沒兩回合,忽聽樓下街道一陣喧嘩。探頭去看,原來是不知哪裏來的羌胡騎士與本地人起了沖突,羌胡人當場拔刀將本地人砍殺,然後氣沖沖地縱馬。

換了十年前,這羌胡人在街上走不出十步。可現在涼公在任,明擺著要以羌胡人為羽翼。於是滿街的人一時發愣,竟讓他一溜煙跑了。

劉樾的臉皮抽了抽,回過身來道:“喝酒,喝酒。”

涼公既然集兵,之後很可能便有兵兇戰危之事。涼州各郡哪裏都不安全,當街殺死一個人,真算不了什麽。

趙瑄也道:“喝酒。”

邊地人沒有不好酒的,素日裏趙瑄和劉樾兩人手頭緊巴巴,還隔三岔五到酒肆解饞,喝個半醉,再彼此吹噓一番。這會兒趙瑄有錢,幾上有酒,兩人不知為何,卻都不愉快。

你一盞我一盞,醉意起來了,腦子也開始暈暈乎乎,終於劉樾一推案幾起身:“回了!”

趙瑄趕出門外時,劉樾走得遠了。

趙瑄在路邊慢慢踱步,腳步有些不穩,腦子卻像是越來越清醒。片刻間,他便想了很多,做出了一個決定,閃身離開了大路。

冀縣城中的裏坊,從前漢沿用到現在,殊少維護,有些地方坍塌損壞了,以至於斷壁殘垣堵塞住小路。又因為連年戰亂影響,居民不足極盛時期三成,城中有連綿的廢棄房舍,往往比鄰數十家都無人居住。

身為冀縣本地人,趙瑄對此再熟悉不過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空蕩蕩的房舍和巷道之間,繞過了好幾處裏坊,最後抵達一處宅院的後墻。

這宅院不大,位於冀縣姜氏聚族而居的裏坊邊緣。因為這一段坊墻坍塌了,院墻不高。趙瑄估計,自己可以輕易越過院墻。

他在院墻下來回走動,活動活動筋骨手腳,然後用力跳躍,雙手攀上墻頂將自己拉扯上去,再一個翻身,滾落到院子裏。

院墻上積的落灰很多,這一套動作下來,趙瑄滿身塵土,他下意識地連連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