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5章 水賊

孫夫人的心裏無限悲涼。

雷遠雖能理解,卻並不打算言語慰藉。

他平靜地道:“亂世中人命不如草芥,英雄們虎視鷹揚的每年、每月、每一天,百姓們或者背井離鄉奔走逃亡,或者在沙場屍堆間血肉橫飛,或者以樹皮草根為食甚至易子而食。男人也還罷了,能仗著體力掙紮求存,女人呢?主母你以牢籠為苦,可曾想過,天下間還有億萬人羨慕這牢籠?”

“我的妻子趙氏,在長坂坡帶著兩名幼弟輾轉奔逃於亂軍,多少次險些落入兇暴的曹軍手中。當時緊張情形和所見所聞的慘狀簡直無法言喻,常使她到現在還從夢中驚醒。而玄德公顛沛流離之時,他的妻、子都不免被敵軍擄掠,輾轉下落不明!”

雷遠略微提高嗓音:“如你這樣的高門貴女,一生錦衣玉食,受人小心呵護,幾乎沒有經歷過波折磨難;所以才會為了這些事糾結。多少人根本沒有糾結的資格,她們都成了野狗的食物,成了刀下的冤鬼,成了荒土中的一抉爛泥!”

如果孫夫人的眼界始終局限在此,雷遠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何況雷遠是獨當一面的重臣,根本無意牽扯進玄德公的家事。

說了這麽幾句,雷遠向孫夫人微微躬身,往艙門外走去。

“站住!”孫夫人急步向前,攔在雷遠跟前。

雷遠微微皺眉。他是秉持著上下之禮,不想硬闖出外。但如果孫夫人以為拿這些不值一文的自怨自艾就能搏取同情,那未免小看了雷遠。然而孫夫人的下一句話卻真的讓雷遠止步不前。

“雷續之,我記得你!玄德第一次對我暴躁發怒,就是因為你!”

雷遠胸中的怒氣上湧,臉色頓時有些陰沉。

他一字一頓地道:“主母,你想和我探一探樂鄉城外的是非麽?”

孫夫人應道:“或許正因為有那場是非在前,所以才使你得到當先攔截的機會?”

雷遠微微一怔。

“江陵城中的文武大員多了,我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我離開的,但為什麽偏偏是你最早趕到?真的是你格外聰明些?還是某人下令給你,要你領頭追蹤?”孫夫人連珠似地問道:“此事關系到玄德公的正妻和嗣子,難道不該由玄德公的元從親近們負責麽?雷續之,你何德何等,能受命來插手玄德公的家事?”

“主母有什麽見教,不妨直言。”

孫夫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死死地瞪著雷遠:“你有沒有想過,因為樂鄉城下那件事在,荊州、揚州都知道你我兩人有著私怨。所以你在攔截我母子的過程中,就算行事出格,也是情有可原吧?我是孫劉兩家之間維系盟約的工具,你又何嘗不是那些荊州元從用來推卸責任的工具呢?”

雷遠深沉地嘆一口氣。

過了會兒,他才道:“主母能夠凡事多想些,自然是好的。但千萬不要稍有些想法,就把周圍的人都當成傻子。須知,以誠待人、不私於黨,才是長久立身之道。”

說完,他就從孫夫人身側閃身向外,退開了半掩的艙門。大概是在陰暗的艙內待得稍久,只覺外界天光大亮,叫人一時睜不開眼睛。

踏過兩級台階,踩上甲板,他正擡手遮眼,手臂被人用力攢住。

趙累低沉急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孫仲異也在船上,不能讓他單獨拜見孫夫人,以防有變。”

趙累是心思細密的人,所以才會擔任中軍都督,負責江陵城守。此番關羽征戰在外,他鎮守的城池中卻出了這麽大的變故,眼下縱不急著追究,一旦回到江陵,關羽甚至玄德公那邊必然會有嚴懲。

但趙累卻似並不介意,心思全都放在應付當前局面上。一見雷遠,立即提醒他莫要給江東人留出破綻。

雷遠眯縫眼睛,看了看船上四面圍定的眾人,反手拍了拍趙累的胳臂。

他嘴上只大聲笑道:“多謝趙都督趕來相救,雷遠感激不盡!”

趙累的擔憂不是沒有來由。

直到他集合船隊出發的時候,江陵那邊還沒有搞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了這次行動,更不知道孫夫人是出於何種考慮,竟與他們協同。雖不知道孫夫人現在為何重新站到了荊州一邊,但天曉得這個沖動而愚昧的女人會不會被自己堂兄說服,忽然間再度改弦更張呢?

雷遠反倒比趙累要放松些。

他非常確定,孫夫人對江東是失望的,她也想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明白的東西。

荊州這邊,再怎麽樣,都給足了她主母的體面和尊榮。只要玄德公始終那麽溫厚仁德,她又撫育著公子劉禪,哪怕是天塌下來,也有保障。但江東那邊,能給她什麽呢?她不會再指望江東了。

剛才她試圖指出江陵元從文武對雷遠的謀算,雖說想法粗陋,但至少表明,她開始認認真真地盤算,希望在玄德公的陣營中長久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