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7章 夜談(下)

雷遠揮退在廳堂上伺候的仆役,鄭重端坐:“關將軍請講,我洗耳恭聽。”

“建安六年時,主公在汝南為曹公所迫,不得不轉入荊州,依附劉景升。當時部下兵眾不過數千。這些部眾當中,有從幽州涿郡追隨的,有從青徐等地投入麾下的,有從河北袁紹部下轉投的,都是跟從主公十余年以上,久歷艱險,無數次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後來主公在新野屯兵七載,這些將士中的很多人……約有近千人吧,因為老邁、傷痛,陸續返為平民。”

關羽摩挲著盛著熱水的杯盞,流露出懷念的神色:“這些人都是忠臣,所以得到主公的厚待,數年間,主公耗費了大筆資財支持他們置產、娶妻,使他們安居樂業。後來曹軍南下,他們闔家追隨主公,又先後輾轉於夏口、公安等地,一直到主公全據荊州。”

當代諸侯爭戰,莫不一次次強征百姓、壯丁入軍,視之為一次性的消耗品,打完幾仗,基本上也就死得盡了。但有殘留,無非饋給少少錢糧,遣返回鄉。如劉備這樣盡心照顧舊人的,確實罕有,無愧仁厚之名。

雷遠欠身贊道:“主公寬厚仁義,體念舊情,所以才能得天下歸心。”

“那是自然。”關羽頷首,繼續道:“主公全據荊州之後,無論軍政上的人員,都有擴充。這些舊人中的很多人,藉此機會再度擔任了基層的職務。也有不少人,或者能力上有些欠缺,或者性格上不適合承擔重任,所以沒有獲得什麽機會。但主公也幾番厚賜土地、莊園、錢財以存問。負責照顧他們的,是麋芳。”

“麋子方自己也沒什麽特出的才能。他追隨主公多年,從來都殊少成績,也只好做些瑣事。”關羽擺了擺手,有些譏誚地道:“然而當主公率領大軍入蜀之後,因為荊襄文武大批隨同,所以空出了不少職位。一些舊人便慫恿麋子方,讓他重整部曲,進而圖謀某一要職;由此這些舊人也能攀附驥尾,獲得想要的職位。其間有一段時間,麋子方看中的是宜都太守之職……續之,想來此事也瞞不過你。”

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隨著玄德公的地位愈來愈高,他的元從舊部有人水漲船高,有人卻沉潛下僚乃至始終淪為平民。站在玄德公的角度,為了大業,總得選賢任能,不能一味地幫扶舊部。所以才能之士自然高飛;對於平庸之人,厚賜錢財土地,也是個交代。

但元從舊部們未必甘心於此,他們自成一股力量,總還希望能有展現身手的機會,使自己能夠重新趕上玄德公的腳步。

“然而麋氏跟隨主公顛沛流離多年,又素來不掌握實權,陡然間想要從無到有地擴充部曲、重建實力,並非易事。”雷遠問道:“所以麋子方才會結交秭歸豪族,插手軍械制造?”

“這是麋子方親口說的。”關羽頷首:“過去數月間,襄陽至江陵一線戰亂頻仍,流民大批南下。麋子方竭力招募亡叛,大概擴充了有將近四千人的私人部曲。要在最短時間內給這支部隊配備武器甲胄,他將麋氏在江陵所能調動的庫存傾囊而出,猶有不足;想在樂鄉大市中采購,又覺得價格高了些。所以才索性直接與地方上有產鐵、冶鐵能力的豪族聯絡,倒不是有意繞過續之。”

雷遠想了想。

“也就是說,他這麽做,純是本著為主公效力的一腔忠勇,並無它意。只不過行事過於鬼祟,以致引人誤會。地方豪族的肆意妄為,與麋氏毫無幹系,至於私自販賣軍械至荊州以外的事情,更是子虛烏有?”

“麋子方是這個意思。”關羽再度頷首。

“然則,關將軍你信他麽?”雷遠逼問。

關羽手持杯盞,注視著杯中晃動的水面,沉聲道:“麋子方久隨主公,雖然才能庸碌,大節無虧。我想,他倒未必做得出多少出格的事,否則我也不會今日來此,與續之談起。續之,此事適可而止吧!”

雷遠早就想過,自己忽然與麋氏為難,未必能獲得關羽的支持。馬忠也這樣勸說過。

今日關羽忽然來訪,雷遠更已有所預料。但當真聽到關羽做出這樣的決斷,仍使雷遠深深嘆了口氣。

關羽此言,便是他對麋芳的認識了。以現時局面來看,倒也未必便錯。

才能庸碌,大節無虧。

關羽是打心眼裏這麽判斷的,他始終認可麋芳的元從身份。

所以在雷遠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上,他才會毫無掩飾地輕視麋芳,卻又並不懷疑麋芳。哪怕麋芳犯下供給軍資不及的大錯,關羽也只是威脅說“還當治之”,卻依舊委之以江陵城防重任。

雷遠很清楚,這八個字的評語,只對了前面四個字。

但他該怎麽說服關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