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取暖

異域的王座鋪著深底亮紋的彩繡赤普解卡墊,邊沿垂著金絡。金絡間垂著一只虛脫的手,晶瑩的汗順綺白的指尖滴垂,在暗火中折射出一點點下墜的亮光。系在腕骨處的紅絲吸了水,色澤艷如朱砂。

墜在絲繩下方的銀鈴清敏出奇。

一絲一毫無力的微搖,都能令它發出空靈悅耳的聲音。

叮當叮當。

隱約的嗓音、縹緲的鈴音,回蕩在晦明深深處。

宮殿自拱頂向下,掛滿布幔,一重一重,讓空間變得至高至遠,至幽至暗。怪物正在折磨它美麗純潔的阿爾蘭,不僅僅是弄臟,還要他聽,他看,他哭,要他求——然後求也不放過。

就像只是喜歡讓阿爾蘭哭一樣,圖勒巫師只是想聽阿爾蘭向自己求救,只是想要品嘗那一份本能的依戀倚賴。

惡劣至極。

仿佛他們身處幽深的海。

他正拖著阿爾蘭下沉,沉向海底深處。明明只要松開手,阿爾蘭就可以掙紮向海面浮去。可阿爾蘭卻只哭泣著、全然信賴著的、抱住他。叫他忍不住想知道,再往下拖一點,再再往下拖一點,阿爾蘭是不是也還是只會抱住自己。

是不是被他拖到海底,一起成為兩具永不分離的屍體也心甘情願?

是不是直到最後一絲空氣,也在與他的相歡中耗盡,也毫無怨言?

答案是篤定的,始終如一的。

可這答案這麽這麽甜蜜,聽一遍哪裏夠呢?惡劣是怪物的本性,它一次又一次求索,明知故問,因每一次的如一,變得一次比一次更甜蜜更著迷。著迷到怪物自己都感覺不可思議——他的貪婪怎麽能如此之多?而它的阿爾蘭又怎麽能一次又一次都給它想要的答案?

又一次鈴響。

又一次淚水溢出眼睫,新幹的未幹的淚痕交錯,讓少年冰瓷般的臉頰看起來簡直下一秒就要碎去。

這得怪阿爾蘭自作自受。

總因他哭泣,又總依賴他。自作自受。死在他懷裏也是活該。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要阿爾蘭死在他懷裏,然後將阿爾蘭的骨和血和肉,一起吞下去,永永遠遠融為一體。圖勒巫師又一次垂睫低想,然後又一次在仇薄燈快要溺斃前,將他撈起。

手腕被撈起,放在唇邊,細細親吻。

“阿爾蘭,你和我一樣了,”圖勒巫師將少年抱在懷裏,細細吻那一截沁出妖紅的絲線,吻那宣告主權的銀鈴,又在少年耳邊一處一處低語,清冷如雪的音色令他說的話越發禁忌,“阿爾蘭……臟得好徹底。”

小少爺一邊低泣,一邊無力環住戀人。

他含糊地:“那、那就臟好了。”

和你一起。

一起臟,一起腐爛,一起落向大地,成為清清白白的泥,等來年春回大地再向上升起。

“阿爾蘭,為什麽會願意被我弄臟呢?”圖勒巫師輕輕哄,哄他臉皮薄的阿爾蘭在這個最坦誠的時候,吐露清醒時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答案,“又是什麽時候開始開始願意的?”

仇薄燈迷茫地望著他,仿佛不明白聽到的話是什麽意思。

圖勒巫師耐心地哄他,將問題又重復了一遍。

——為什麽呢?

為什麽會喜歡上他這樣的怪物?

“因為……”

圖勒巫師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自己的心跳,也聽到少年的聲音——

“因為是你啊。”

如所有的雪在同一瞬間,落向大地,又如所有的冰在同一時間,光下融化,圖庫倫河的谷,天狼牙的山匯聚成奔騰的川,哈衛巴林海開出潔白的阿爾蘭。從未想過的答案,不是因為救命恩,不是因為罪,也不是因為贖。

因為是你,只因為是你。

就這麽簡單。

時間、空間、語言統統失去了意義。

圖勒巫師久久怔愣,直到懷中的阿爾蘭因他無意識收緊的力道,發出吃痛的聲音,才下意識松開手。他忽然明白剛剛阿爾蘭的迷茫,不是因為聽不懂他的話,而是因為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就像不明白為什麽問,天空為什麽要擁抱大地,飛鳥為什麽要尋找樹棲,太陽為什麽要從東邊升起。

明明,天空擁抱大地,飛鳥尋找樹棲,太陽從東邊升起,都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一如愛上你。

“我來找你,你不能出雪原,可我一進雪原,你就找到我了,”少年環著他,“比命中注定還命中注定——你是我永世的天命。”

近乎惶恐的喜悅,不敢相信的喜悅。

不是他一個人的一見情鐘,不是他一個人的一眼余生。

是盡管懵懂,但與他相同。

“可如果、如果接住阿爾蘭的,不是我呢?”圖勒巫師緊緊逼問,話出口的瞬間,嫉妒的毒蛇就已經在為這個不存在的假設,啃噬他的理智和心臟。他的面頰劇烈地、可怖地繃緊,但仍一字一句,追問下去,“阿爾蘭……阿爾蘭也會喜歡上那個人嗎?也會像現在一樣,願意被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