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想跑

仇薄燈警惕地盯著距離很近的圖勒巫師,……銅爐放得遠了,薪火黯淡,投過來橙紅的光,鍍出異域比中原更深刻的臉龐輪廓,深而冷的眼窩,蒼白的膚色……漸漸地,倦意主宰了眼瞼。

落到肩邊的呼吸逐漸均勻。

很輕。

比一只蜷縮睡覺的貓重不了多少。

圖勒巫師睜開眼。

轉頭看自己圈起來的戰利品。

中原的小少爺已經睡著了,濃密蜷曲的上下睫毛覆在一起,彎彎兩排。它們被淚水浸得濕透,它們的主人卻只能在弄濕它們的人臂彎裏入睡。

師巫洛以指尖撥弄那兩排長睫。

猛獁象在冰河旁的石灘行走。

極寒下,水成了冰楔,打進巖石的縫隙裏,沉重的象足踩上去,立刻裂成好幾塊。象背上的木屋隨之一起一伏。

圖勒族人習慣了這種顛簸,除了值守的人,個個呼呼大睡。

可仇家的小少爺沒遭過這種罪。

以往他乘坐的馬車飛舟,全是成百上千家天工鋪子一起絞盡腦汁設計的。行起來如履平地就不說了,還要在車廂船倉的軟塌鋪上一層又一層松軟的墊子,力求不讓任何一道木棱的凸起烙到他。

眼下,木屋顛簸就算了,睡的還是只鋪了件外氅的木地板。

他睡得不好。

秀氣地、不高興地蹙起眉。

如果不是實在太累,早就難受醒了。

師巫洛把他抱起來,放到自己身上……睡夢中的仇薄燈迷迷糊糊覺得身下好像多了層墊子,比剛剛好受多了。他挪了挪,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接著沉沉睡去。

身上的少年終於不再動了。

師巫洛把手放在仇薄燈背上,指腹按著他清瘦的骨嵴,一節一節向下,像所有占有欲極強的野獸,在巡視自己的領土。

指腹在最後一節骨嵴處反復摩挲。

這裏……

有他打下的烙印。

……………………

猛獁群在雪原跋涉時,一封信以隱秘的方式傳出了雪原,傳到西洲的一處典雅庭院。

準確一點說,是庭院的暗室。

這是一間能讓所有道學家驟然色變的暗室。

暗室的墻壁掛滿了一幅幅令人面紅耳赤的秘戲圖,工筆精湛,花樣百出。畫者很謹慎,沒有畫出主人公的臉,但從身形來看,顯然是同一個人。除去這些畫和諸多“別有用途”玩意,還有一個鎏金的鐵籠,鐵籠的柵欄垂著一條帶項圈的鏈子,透出某種狎昵至極的意味。

唯一與暗室格格不入的,是在案前提筆作畫的人。

——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東洲的紈絝有紈絝之首,俊傑也有俊傑之首。

巧的是,他們是一對表兄弟。

世家之間,多有通婚。仇家小少爺的娘親,便出身洳南薛氏。但與仇薄燈的驕奢無度不同,薛家家教極嚴,仇薄燈的表哥薛湘城年紀輕輕,便已是有名的“東洲八君”之首。為人處世,皆為上品,時人贊其“瀟瀟如竹,皎皎如月”。

跟窮奢極欲的仇家小少爺,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鮮明對比。

然而,眼下,這位風評極佳的君子,卻在暗室裏,攏著雪白的大袖,以參加清談時的文雅,畫一幅春圖——東洲世家子一看身形,就知道畫中人是誰。

工筆輕轉,春風得意。

薛湘城的確志滿意得。

……仇家看得再牢又有什麽用?正所謂“百密一疏”,他們萬萬沒想到,自家人裏竟然會有誰對小少爺生出了邪念。

可惜,不知道仇堂淵那個老家夥最後是不是察覺到什麽,面對寒潮,硬生生選擇把飛舟開進雪原。

否則,不出三天,人就該送到宅子裏來了。

不過沒差。

仇棠淵怕是老糊塗了,真當所有世家都沒把手伸進雪原。就算進了雪原,只要不死,他照樣有辦法找到,至於死了……

薛湘城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極其陰翳。

要是死了,那也好。

他得不到的,別人更休想得到。

將筆丟進竹筒裏,薛湘城退後一步欣賞自己的畫作……他窺視仇家的表弟已久……他的表弟,他明珠一般的表弟。分明是最有資格囂張跋扈的,卻從未侵占過別人一絲一毫。

驕縱又柔軟,明媚又張揚。

豈不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以筆作刀,吃人於無形的偽君子來得強?

真可笑,世人盡喜歡把虛偽稱為“高尚”,把赤子稱為“荒唐”。

薛湘城覺得,可能是因為,越美好的東西,越容易激起人們心中的黑暗——瞧,他可憐的小表弟身邊,不就有他這種惡狼,處心積慮地徘徊,舔舐獠牙?

薛湘城的志滿意沒能持續多久。

隨著一封密信送進暗室,筆墨紙硯頓時統統被掃到了地上。他的暴怒,席卷整個暗室,震得墻上的掛畫嘩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