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揚州夢(第3/3頁)

讓她更感覺恥辱的是,她那天晚上在篁裏館感到的莫大快活,無法自欺,甚至生出了些許貪戀,仿佛他只消勾勾手指,不論從前的冷淡還是如今的熱忱,都可以輕易俘獲她。

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輕賤……

“噓,噓,別說,別說了。”

梅長生把她摟進自己懷裏,害怕地不停輕吻她的發絲,慌不擇言,“對不起,我是個混賬東西,我都改了,今後我都依著你……醋醋,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別哭,別哭。”

可宣明珠的眼淚像止不住的水流淌,他想讓她忘掉嗎,再也不能了。

身心俱疲的女子沒有力氣掙開他,兩個人相擁的姿勢,相倚又相離,她覺得自己依靠住的肩膀如同一團霧,她從未真正看透過。

她的嗓音透出無盡的疲憊,“你怎麽能夠身是一人,心是一人呢。”

男人眼中微弱的芒光搖搖欲墜。

她閉上眼:

“梅長生,你到底,是個什麽人呐。

“我竟不認得你了。”

她睜開眼:“還有瞞我的事嗎?”

梅長生緊摟著她,像是想把她冷如玉石的聲音捂熱,可他自己體內的熱量也在流失,胸口的傷在添亂,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咬牙挺直背脊。

啞聲道:“你為我慶十八生辰那回,我覺得你美如仙人,不想你那件衣裙被除我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呵斥了你。”

宣明珠狠狠壓住顫抖的睫:“還有嗎?”

梅長生:“你眉心的痣,我一見便心旌不勝。那時不願承認,更不願被其他人看見,故言艷媚失體,令你用眉鈿遮掩。”

“還有嗎?”

梅長生靜了一瞬,輕輕拉開她,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臉色蒼薄得像一張紙,“你生寶鴉那日,我非在外公幹不歸,是被人追殺險些喪命。那一個月,我非不想抱你抱孩子,我有傷,怕摔著孩兒。”

宣明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視線從他的臉移到他胸前,淚如雨下。

陳年往事,泥沙俱下。

如果不是今日露出馬腳,如果不是她執意追問,他是不是還會一直瞞下去?

他但凡但凡,在這些年裏坦白任何一件事讓她知道,那麽在她生辰宴上,在她得知自己患病將死時,滿心浮現的,便不會只有他的清冷矜沉,他的不以為意,他給她的,絕望。

她以為早已不在意的過往,通通在心海翻絞而起,疼得她站不住腳。

“是我錯了。”她笑道。

梅長生氣息一窒,下一刻,宣明珠將手按在他胸口月牙疤的位置,男人微凜,眸海動蕩。

宣明珠目光幽慟,“你也很苦是不是。”

錦繡蹙金的衣布,隔一層心跳,梅長生感受著她掌心覆住的疼,聽她一字字道:“到底是我錯了。梅氏長生,不是尚主之人,你該是遨遊九天的鶴,該娶一位柔情嫻美的女子,她可以沒有高貴的身份,但她體貼知心,你不必謹守君臣之禮,不必違拗一身性情,可與她坦承相待,琴瑟合鳴。”

你誤了我,因我誤了你。

“不,我不苦,一點也不苦!”

他身子搖晃了兩下,腮骨崚嶒,想要拉住她,嗓音低弱得幾乎變成透明的氣音,“求你別、哪怕怨我,恨我,別用這種兩相了結的語氣。宣明珠,你不能這樣對我。”

本都是驕傲求全之人啊。宣明珠避開那只手,向門邊後退,難過地望著庭外飛雪,看看,我們把自己過成了什麽樣子。

她踏出門檻前,聽見身後響起一聲壓抑的哭腔:“你不能這樣對我。”

揚州數日,美得渾如一夢,你不能給了我希望再把它剝走,你不能給了我糖果又告訴我裏面包裹的是砒/霜,你不能這樣殘忍……

宣明珠走進漫天的雪中,心裏輕輕道,我不會再這樣對你了。

她走了。

雪下了一夜,梅長生在地上頹坐了一夜。清晨姜瑾來告訴他,大長公主帶著兩位小公子和小小姐,已出城登上舟船,返回上京。

地上那道靜止的影,半晌沒有反應,許久木木地擡起頭。

姜瑾看到他短短一夜間唇上就冒出一層青髭,清雋風骨,蕩然無存,刹那悲上心頭:“公子,您別這麽著……”

“阿瑾,我做了一個夢。”

“是、是啊。”姜瑾小心留神地道,“後來您就將公主找回來了。”

梅長生目底赤紅,很輕地笑了一下,“後來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