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不是羈鳥,亦不是池魚(第3/4頁)

“嗐,大人這會兒就別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將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

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著,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內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著殿廡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復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面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只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自己沿著園寢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撚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雲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隨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嘆,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後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只手又已然松開她了。

只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裏,又低低重復一遍:“殿下往後莫要離水這麽近。”

宣明珠眉頭微挑,隨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復轍麽?

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後,隨口問:“大人事畢怎麽不回城,走到這裏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將來,也會來到這裏,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著這片山水長眠。

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隱約的恐慌當然有,只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適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麽,她也未留神聽清,只聽到他後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麽?”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著:“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煙草盡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只能將幾乎硌穿喉嚨的暗瘡往更深處埋葬,再開口,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

“臣準頭不好,是特意照著那老婦的腦袋射的。”

聲文雅,話卻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瞬間將她的傷情愁緒攪散,不笑也笑出來了,“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

梅長生見她展顏笑了,暗松一口氣,心緒稍定,貪念便起。兩人沿著水岸慢然向前閑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覷著她的臉龐含糊道:

“臣箭準差,因為沒有明師教我。”

“嗯……”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低著額面,只是臨水漫行。

她的鈿珠與耳珰,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著,珠光引來湖水的澄光,交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

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美人面。

鑲珠的繡舄卻執著將腳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自覺透出幾分孩子氣。

梅長生知她隱憂。

他不再似從前了,只顧自己向前,將背景留給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無論看不看得見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時時為她敞開。

他看得到她內心的驚慌與恐懼——從紅纓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種物傷其類的念頭壓住了心。

她看見失去母親的紅纓,便想到了寶鴉,每見紅纓哭一回,她都會聯想到,將來寶鴉失去她會如何傷心。

而面對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沒有人面對將死能夠心如止水,這一點梅長生最清楚。

除非將這種心情隱藏起來,不讓人知,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時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語開解,是一個倚靠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