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十四錢心頭血(第3/4頁)

然他越這樣說,宣明珠越是擔心,知道這人向來報喜不報憂,加重聲量道:“躲什麽,給我瞧!”

什麽清譽不清譽,她又不是來會老相好的,說句到家話,和他之間什麽沒有過,榆木疙瘩,難為他從哪部道德文章裏摳出這兩個字。

梅鶴庭被兇了一聲,眼神奇異地柔軟。

宣明珠沒留意他的神情,不由分說牽過梅鶴庭衣袖,動作有分寸地放輕,移到燈旁,將那截袖管輕輕擼起。

滲著殷紅血痕的白紗布便映入眼簾。

宣明珠眼神沉翳地錯牙,“怪我心軟了。還有別處傷著沒有?”

梅鶴庭眉心忍痛似的輕顰,唇邊卻是掛著安慰的淺笑,緩緩搖頭。

事已至此,他只得比手請公主在方桌落座,自己巍巍地坐在她旁邊。

單手為她倒了杯茶,視線從她腕上的菩提子劃過,他淡道:“殿下萬勿自責,這一遭,原本在臣的預計之內,只是出現了小小偏差,低估了亡命之徒的狠厲。這傷口不深,將養幾日便好了。”

“別忙了,我不喝茶。”宣明珠氣頭上的聲音還很生硬,她此來全然是為公,擱在茶桌上的手臂一拐,正色看向梅鶴庭道:

“本宮的疏失本宮承認,梅卿也確有思慮不足之處,你是什麽人?是陛下看中的賢臣弼士、除叛一事中的功臣、汝州鄉試的座師,豈能拿自己做餌!你膝下還有寶鴉和梅豫梅珩,日後行事也要多想想他們。”

梅鶴庭靜靜聽完,垂下長睫,“是,臣知罪。”

何嘗不知,她夤夜而來,是為大義,為兒女,只是不為私情。

她不管他的傷口深不深,不問疼不疼,只是要確認,他這個人沒死就好。

可他依舊很開心,只要她來了,他怎樣都歡喜。

借著落寞的視線,光明正大盯住那段挨在尾指上的衣袖。

清涼絲滑的觸感,原來是藕絲雪紗襦裙。

他終於在生辰這日的尾聲,親眼見到了她的穿著。

記得他們成親第一年,她為他慶祝的第一個生辰,身穿了一件極美艷的金絲流仙裙,將自己做為禮物展現在他面前。

那日,他呵斥了她。

他生平以來頭一回兇一個人,還是長公主,還是他的妻。話音脫口而出後,翰林院朱墻下的少女驚詫怔忡,圓圓的眸子裏蘊出水光,他自己也嚇得惘住。

只因她窈窕身姿上的那件華裳,是前一夜她在繡床之上,挑著他血海如潮一件件剝去的……

他事後向她道歉,卻沒法告訴她,自己並非生氣,是懷揣著鋪天蓋地的悸動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人的珍寶,只想藏得嚴嚴實實,一丁點也不想給別人看見。

之後每一年生辰,梅鶴庭都默默著意公主的穿著,然而再怎樣美艷動人的裙裝,在他印象裏,都無最初的那件流仙裙好看。

她再也沒有穿過那件美如仙人的裳裙。

其實,他從那時起就不配了。

這七年原是老天送給他額外的恩賞,他卻一直執迷不悟。

自縛之繭不尤人。

見梅鶴庭低頭不語,蒼弱的面容犖犖孑落,宣明珠頓了頓,自省一味的拿腔拿調是不大好,畢竟人家剛受了公傷,她這麽直言訓戒,仿佛成心拿身份踩壓前夫似的。

便又緩和語氣道:“自然,本宮會調派些人手給你,盡量避免今日這樣的事發生。梅卿安心養傷吧,缺什麽藥知會本宮,寫字的手若落下遺症,可惜了那手丹青。”

言罷,她試探著問,“不會耽誤初九的第一場鄉試吧?”

她不在汝州便罷了,既然在這,自家地盤上的科考事宜該問的還是要過問。

若是梅鶴庭不行,得抓緊回折子到禦前請示替換主考官,關乎天子門生的事拖延不得。

梅鶴庭睫尾黯了一下,很快擡眸,眼中浮現清雅的笑意,“臣絕不誤事。”

宣明珠聞言放下心,起身道,“成,那本宮便回了。”

那截冰涼的絲袖離他皮膚而去,像一柄寒刀莽然從心頭拔起,比手臂上的傷口驚痛百倍。

梅鶴庭的眸色瞬間森翳了一層。

“殿下。”

宣明珠回身一顧,水色的披風宛在她周身籠起一層月色清漪。

她面色平靜等待著梅刺史的下文。

那片投來的眼神澄澈清疏,半分雜質也無,梅鶴庭松開齒關,微笑,彬彬有禮地頷首,“今夜偏勞殿下來探微臣了。”

宣明珠擺擺手,重將兜帽罩上,軟舄邁檻而出。

長公主的輿駕駛回行宮。

*

燈花跳了一下,梅長生慢慢坐回椅上,從敞開的門口睇望夜空。

他出生的日子,原來無月。

目光緩弋,那杯她沒動過的茶已涼,捧過來,一口一口喝進肚裏。

姜瑾送長公主儀駕出衙門後返回,進門時,梅長生唇邊的那抹微笑還留在臉上,就像被刻上去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