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事(第3/8頁)

郝聿懷沉默了會兒,忽然大聲道:“我恨他!”

寧宥清晰地道:“如果你有理由,我不攔著你,恨吧。如果理由不明確,只是難堪等情緒作怪,我建議你暫時放一放。恨一個人,對別人毫無影響,但對自己肯定有很負面的影響。恨,會讓你內心陰暗,變成媽媽所不願看到的人。可是,你如果現在真的很激動,克制不住,恨他一陣子也無妨,又死不了人。總之,沒什麽大不了。”

郝聿懷飛快地道:“那我恨他幾天,放心了。媽媽,我困了,明天早上我照舊上學去,不請假。”

看到兒子果然是幾乎翻個身就呼呼熟睡了,寧宥吊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可她已經睡不著。為了小心翼翼地開解已經進入叛逆期的兒子,不讓兒子墮入負面情緒,寧宥不得不打開塵封多年的記憶。可是打開的記憶豈是容易關閉的?那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就像照片似的封存在她的大腦裏,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泛黃掉色。即使已時隔多年,想起,她依然心悸。

那天,她在煙熏火燎的屋子裏給自己和弟弟煮了一鍋燒煳了的夾生米飯。她會生煤球爐,可不會煮飯,以往都是她放學捅好爐子,煮著開水,等爸媽回來燒飯燒菜。而且她只會煮一個菜——榨菜蛋花湯。雞蛋一般是給爸爸吃的。可今天她沒辦法了,除此之外,她不會做。姐弟倆抹著眼淚吃好一頓中飯。然後,她燒開了水,將每一只熱水瓶灌滿。充熱水瓶是她最怕的活兒,可今天她大膽地做了。她想,媽媽回來有熱水洗臉,一定會喜歡,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寧宥不敢去上學,她怕外面的人。她即使忙碌著,每一根頭發絲都在傾聽外面的響動。連寧恕都懂事地扒著窗縫向外張望。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尤其是這種陰天,下午三點多點兒天光就暗淡下來,可媽媽還沒回來。看著書本的寧宥忽然捕捉到一絲可疑的聲音,她才擡頭,就見寧恕招著小手壓低聲音喊:“姐姐,快來,快來。”寧宥扒著窗縫一看,只見一群陌生的男女吵吵鬧鬧地過來,正跟鄰居打聽崔家在哪兒。寧宥不知那些人來幹什麽,但見他們辭別鄰居,朝著崔家走來時,她從那些人的氣勢裏感受到了恐懼。連小小的寧恕都感受到不對勁,飛快地爬下桌子,往爸爸媽媽住的簾子後面鉆。

寧宥被弟弟提醒,卻沒忘抱起書包跟弟弟而去,兩人飛快鉆入床底。

人聲漸近,有男人說“就這兒了,門關著”,有個女人哭泣著說“踹進去,誰給我踹進去”。話音才落,薄薄的板門被一腳踹飛,一幫人沖進來直接打砸。

寧宥從布簾子下看到很多腳丫子,男人的,女人的。有人踢飛了熱水瓶,有人抓起熱水瓶往布簾子裏扔。熱水瓶被布簾子一擋,哐一聲,掉在寧宥眼前,滾燙的熱水直奔姐弟而來。寧宥嚇得忙推弟弟挪窩,不知不覺頭露在外面。正好,有人大手一揮,扯下簾子。

順著一下子透進來的亮光,來不及躲的寧宥忍不住擡頭一瞧。而扯簾子的男人也正好低頭往下看,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年輕男子一愣,立刻飛快地將扯下的簾子草草一團,正好扔在寧宥頭頂,鋪天蓋地地將寧宥遮住。那男子道:“裏面沒東西,只有張床。好了,走吧,差不多了。”

女人嘶啞的聲音道:“我要燒了這家!我要燒了這家!火柴呢?誰吸煙帶火柴?”

還是那男人道:“算了,這房子連著隔壁,燒起來隔壁不相幹人家也會被燒到。走吧,你爸該出手術室了,需要你照料。”

“不,張立新,你別攔我,我沒完,沒完!”

“簡敏敏,夠了!”男人喝止後,顯然是搶奪下了什麽。

“好,不讓我燒,不讓我燒是吧,我……恨你!恨你!恨你……”女人吼得歇斯底裏。

寧宥不知道那女人恨什麽,她不敢動,更別說探頭看了。她最大的注意力都放在捂住弟弟的嘴巴上。她只聽見撕書的聲音。

那群人終於鬧哄哄地走了,寧宥又等了好久,聽得沒聲音了,才敢鉆出布簾子瞧。她見到一地的狼藉。弟弟也爬出來,看著地上的狼藉發呆。寧宥想到了什麽,又鉆回床底下摸出書包,翻出新華字典。“jian”,寧宥輕輕念著這個音,翻到這一頁,好多字讀“jian”。寧宥不知該是哪個“jian”,只知道將這個音的字都認下來。等媽媽回來,她已經在昏暗中帶著弟弟認了七個“jian”字,而媽媽手指直指向“簡”。寧宥和寧恕齊齊地將這個字記住了。

簡,爸爸殺的那個廠長姓簡,帶頭來砸崔家的女人姓簡。媽媽說,簡敏敏是簡廠長的女兒。

寧蕙兒哭過,但當著孩子的面,她沒流一滴淚。她一聲不吭地打包各種沒被砸壞的細軟。燈泡早被砸了,屋裏沒一絲燈光,全靠一支蠟燭頭燒出的火光照亮。寧宥被安排管束弟弟,別在玻璃碴滿地的屋裏亂走。她看到媽媽拿扯下的布簾子包住被子,忍不住問:“媽媽,我們晚上不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