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謝玄輕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了容璟身上傳來的氣息的異樣。

手指不斷收緊, 謝玄輕垂眸,輕輕地將容璟攬入自己懷中。

銀白色的長發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有些朦朧,謝玄輕指尖輕輕在容璟的腦後梳過, 銳利的眉輕皺著, 難得帶了一絲不知所措。

過了幾秒, 謝玄輕才低聲道:“……先生,別難過。”

溫熱的、屬於人類皮膚的溫度透過微涼的發絲傳來, 容璟下意識地擡起頭在謝玄輕的下巴處蹭了蹭,然後回答道:“嗯。”

確切來說,容璟此時的心情並沒有多難過。畢竟天元宗覆滅一事已成定局,幾百年過去, 他的師父縱使壽數再長,也該走到盡頭了。

他在拿出那卷手劄的時候便接受了這個現實,心中的難過雖有, 但因為早有著心理準備, 到底不算太深。

只是當他看到手劄上夏掌門對他的稱呼、回想起幼時朦朧的、帶著溫情的記憶時, 心中卻是忍不住泛起絲絲縷縷輕淺卻深刻的酸澀來。

比之單純的難過更加復雜, 容璟難得有些懊惱,為何他當年沒有直接問上夏長生, 那天晚上照顧他的、叫他“小璟”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也有些懊惱, 下山數年, 他為何一直想不到要回去天元宗一趟。

夏長生的身體雖好,但到底是上了年紀,他當時應該常回去看看的……

泛黃的絹布被細白的手指攥出了一點兒細密的褶皺。

然後下一秒, 容璟回想起自己手中攥著的東西是什麽, 又下意識地將拿著手劄的力道松了松。

發頂被親了下。

容璟回過神來, 才注意到謝玄輕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順著他的動作半靠到了書架上, 姿態看著有些扭曲。

強韌的腰往後彎著,腳下輕頂著書架。謝玄輕對上容璟難得散去了霜雪、只余下點點煙雨霧氣的眼眸,無奈地笑道:“再皺眉,夏掌門可就要擔心了。”

他這般低聲地說著,指尖亦是輕柔地在容璟的眉間按了按。

容璟靜靜與他對視了一會兒,隨即便垂下眼睫,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從前也向來是個性情極為冷靜淡然的人,此時心緒翻湧,也不過是因為一時看到故人留下的手書,回想起曾經模糊的記憶,覺得有些遺憾和懊悔道罷了。

在謝玄輕將他的注意力稍微引開了一點兒之後,容璟很快就將心底的思緒壓了下去。

頓了頓,他抓著那塊絹布手劄,從謝玄輕身上起身。

微涼絲滑的銀白色長發從指縫中抽離,謝玄輕眸色微深,卻還是順著容璟的動作,跟著站直了身子。

手劄只看了前面的一段話。

夏掌門當時或許是已經猜到了自己大限將至,在問候過容璟之後,便是將他從卦象之中窺探的卦象記錄了下來。

天道忌憚天元宗是有理由的。這種忌憚在容璟身上,更是化為了警惕。

周天之卦,天賦卓絕者,可以此算盡天下萬事萬物,自然也能算古蔔今。

但這並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容璟曾用周天卦算盡舊朝氣數,直接將一代王朝的龍脈改易新主;

而夏長生的天賦並不及容璟,但壽數將至,他於生死之間的距離越發模糊,也就越發容易觸及到天道輪轉。

再加上當時是天元宗整個宗門的人為他護卦,無數靈力湧來,只一息之間,夏長生靈光一閃,便抓住了周天卦中所捕捉到的那絲微弱的、堅韌的因果之線,隨後順著這一根線,直接算到了幾百年之後的未來!

誠然,幾百年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其中蘊含著無限變數,便是天道也不能一一控制確認。

只是夏長生算的並非是幾百年後的眾生。

他所依靠展開周天卦的那一絲因果之線,也僅是圍繞於容璟與謝玄輕之間,所窺見的天機,也只與容璟還有謝玄輕相關,看著也有些模糊。

但身為天元宗之掌門,夏長生於玄學之上或許沒有容璟這般天賦卓絕,但於城府與經驗之上,卻是要比容璟更為深沉與厚重。

他所看到的卦象之中,容璟與謝玄輕終在幾百年後的時代中相逢,淡淡的姻緣之氣繚繞於他們的身側,將這本該是摯友的二人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在被謝崇禮貌而堅持地請出山著手復活容璟的時候,夏長生就知道這個人是個瘋子,知道他對容璟那幾近於陰郁占有的深沉心思。

他是萬民稱頌的開國帝王,身懷十世帝命,若就按著容璟之前為他所設好的道路走下去,即便沒有了容璟的幫助,他也依然能靠著自己的命格與功德世世為王,掌盡世間權勢,享盡人間喜樂。

他將會有慈祥而不失嚴格的父母長輩,會有溫柔賢惠的妻子,會有懂事乖順、聰明機敏的兒女。

他的命格是世間難求的好命,無數人積攢了十幾世的功德,也難像他這般,將這世間的好處盡皆占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