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眼藥

距離耿一直來所裏找我已經過了三天。

裴雁來始終對我不冷不熱,工作之余一句廢話都不說。如果不是耿一直戳破,沒人會以為我和他還有段前緣。

說不沮喪那是假的。

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其實前幾年見不到裴雁來,我並沒有覺得日子有多難熬,按部就班,庸庸碌碌,稀裏糊塗地過來了,回想起來只能看到一條單調的直線。

但再見面後,我發現時間可以過得很慢,也可以走得飛快,讓我既想伸手抓住某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將它停住,又想將一些空白無味的分分秒秒直接拉進度條跳過。

矯情點說,人也能是普羅米修斯。他噼裏啪啦帶來火星四濺的種,讓我歡欣雀躍,也讓我不得安寧。

我敲著起訴狀,正胡亂想著一些有的沒的,就被臉側刮起的一陣風震回了神,劣質卷紙的味道刺激我的敏感又多事的眼睛。

“小山,幫哥一個忙!”

謝弈拿著卷紙從我身邊竄過,臨到拐角處又停了下來,折過頭跑到我身邊,重重地倚靠在我的肩上:“我昨晚上吃了好望角家的燒烤,肉不幹凈,我這肚子一趟趟鬧得要命,拜托拜托,江湖救急。”

他臉色確實難看,兩條腿蹩在一起,大冬天急出冷汗。

“你說。”

謝弈像是見到救星,就差沒給我三叩九跪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讓我有懷疑這家夥會不會一松口氣就拉在褲襠裏。

“裴律眼睛不舒服,你替我幫他買個眼藥水,回頭給你報……”

仿佛兜頭澆下一盆滾水,燙得我一個激靈。

裴律?眼睛不舒服?

裴雁來的事就是我的事——盡管他本人百分百沒有這個意思,可多管他的閑事幾乎成了我的本能。這種本能沉寂了幾年,一朝爆發就如幹柴烈火,分秒也等不了。

謝弈嘴邊那個“銷”字還沒吐出來,我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燒著屁股,蹬地一下從凳子上彈了起來。

“我去。”我抓起外套,問:“他眼睛怎麽了?要什麽眼藥水?”

“視疲勞,你買……”

我套著衣服,脫口而出:“藍瓶潤眼液。”

謝弈詫異地看我一眼,張著嘴發了兩秒愣,問:“啊,是,他說他只用這款。這是老牌子了,你怎麽知道?”

我長了一張並不擅長說謊的嘴,推他一把岔開話題:“你不是要去廁所麽。”

他嘶了一聲,夾著屁股跑了。

去了趟藥店,我拿著一盒眼藥水敲響了裴雁來辦公室的大門。

他看到是我,簽字的動作一頓。

雖然聽起來有點賤,但我確實會為裴雁來露出任何不“裴雁來”的瞬間感到快樂。

“是我。”

得意忘形的特性讓我常有不合時宜的勇氣。這種惡劣的習性根植在我的血肉,以至於剛嘗到一點不算甜頭的甜頭就膽大妄為。

我三兩步靠近,自發把眼藥水遞到他面前,“我來替謝弈送藥。”

藍瓶潤眼液的包裝幾次改版,但萬變不離其宗,一打眼就能認出來。

裴雁來沒接:“謝謝。”

“舉手之勞。”我有點失落:“眼睛沒事嗎?……裴律。”

裴雁來有一副好皮相,眼型偏狹長,垂下眼睛時總會遮住一部分或是冷嘲或是熱諷的眼風,讓人琢磨不清是喜是怒。

他眼睛泛紅:“我沒事,去忙吧。”

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只是好機會千載難逢,我不甘心就這樣離場。

“不然,”我鬼使神差地拆開眼藥水:“我幫你吧。”

裴雁來的筆尖驟然頓住,簽字筆在文件上劈叉,劃出一條不合時宜的墨跡。

他不會滴眼藥水,這件事大概只有我知道。

空調是中央空調,整間屋子因為沒有任何白噪而顯得格外安靜。

該死的,我想,我現在是不是應該打個噴嚏緩和一下氣氛,告訴他是我病還沒痊愈所以腦子糊塗。

自打重新遇見他,我身體裏蟄伏已久的沖動就在蘇醒。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就沒有再往後退的道理。

他難能如此失態,如果我現在做了逃兵,就不會有下一次鉆空子的機會。思來想去,我決定將臉皮連同大腦一起扔在門外。

我太想他了。

我忍不住。

惡向膽邊生。他不發一言,我鉆空子幾步竄到人身邊。

“我剛洗過手,很幹凈,你放心。”

場面多滑稽,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只是我不是誰的爺爺,裴雁來也不會是誰的孫子。

意外也不意外。裴雁來沒有拒絕我,也沒有給出回應,只是保持剛剛那個姿勢,像尊風蝕不壞的雕塑。

他還握著筆,筆尖捅破紙面。手背皮膚上青色的筋脈乍凸,喉結重重一滾,像正處於某種情緒爆發的邊緣。

但我知道他不會。

我已經被他扔出線外,通天的怒火也不會再燒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