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擊鼓

於是萬歷十八年十月下旬,萬歷遣內臣責問內閣,‘屢有人疏請開礦,為何不見戶部奏復?’

首輔申時行等不明所以,便老生常談的回奏說什麽‘開礦必當聚眾,聚眾必當防亂’、‘怕差官擾害地方軍民’、‘著實無大礦可開’雲雲,總之諸多不便,想要糊弄過去。

然而萬歷在沉默幾天後,宮中忽然有中旨傳出,說‘連年大旱,國帑內帑空虛,大工浩費不貲,難以為繼。但皇上仁愛,不忍加派小民,所以決定遣礦監稅使赴全國各地,開礦以采征天地自然之利,通衢抽稅以征取商賈之羨余。’

因為下的是中旨,派出的是中官,所以外廷百官只能幹看著閹人們群魔亂舞。

不只是三萬在編宦官拼命行賄當權,想得個出京作威作福的美差。還有十多萬自己閹割、卻入宮無門者,也全都從犄角旮旯冒出來,紛紛投入礦監稅使門下,求為爪牙,好跟著去魚肉地方。

萬歷這一手確實將大多數官員蒙在了鼓裏,但這世上從不缺聰明人,已經有人見微知著,明白他要幹什麽了。

十月的最後一天,太子太傅、刑部尚書海瑞來到會極門,通稟求見萬歷皇帝!

“誰?”聽了張誠的稟報,躺在床上看兩個披頭散發的宮女互相掌嘴的萬歷皇帝,好一會兒才有了反應。

“是海瑞海宮傅。”張誠只好又說一遍道:“他說有關乎社稷安危的天大事體,今天一定要見到皇爺。”

“怎麽,又要給朕來一本《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嗎?”萬歷沒好氣翻翻白眼,他現在覺得文官都不可信,哪怕海瑞也不例外。

這種與眾為敵的感覺實在很糟糕,萬歷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只有不斷折磨宮人來發泄。便呵斥兩個宮女道:“誰讓你們停的,都想進墩鎖嗎?!”

這是他發明的小遊戲,讓兩個如花似玉的宮女一人一下,互相扇耳光,哪個先支撐不住昏過去,醒來時就會被裝進墩鎖中,一鎖就是數日。

所謂‘墩鎖’,就是個一尺見方的木箱子,上開有四個洞,分別鎖住手腳。因為進去這種刑具後,宮女只能狗一樣蹲著而得名。時間一長頭暈目眩、痛苦至極,很多人因此而死去,不死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疾。

兩個已經鼻青臉腫的宮女嚇壞了,趕緊毫不留情的使勁扇對方耳光。

聽到那啪啪脆響聲,萬歷才感覺沒那麽堵得慌了,擺下手對張誠道:“不見,讓他有什麽事具本吧。”

……

會極門收本處,不斷有咳嗽聲傳出。

那是海瑞發出的。

北方的寒冬是老年人的天敵,他年事已高,又不注意保暖,入冬後便病倒了。

海中平趕緊請西山醫院的大夫來給父親診治,一番打針吃藥才見好轉,但大夫囑咐他仍需臥床靜養些時日。

但海瑞得知了萬歷要派礦監稅使四出的消息,哪裏還躺得住?於是強撐著病體來求見萬歷。

太監們自然不敢怠慢這位活著的神仙,趕忙一面入內通稟,一面請海宮傅到值房中坐等。

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替他通稟的收本處管事太監陳矩方鼻頭通紅回來,一面在爐前烤火,一面對海瑞歉意道:“皇爺身上不爽利,就不召見了,請海宮傅有事具本。”

“上本?老夫今年連上五本了,全都石沉大海,八成他看都沒看!”海瑞一陣劇烈咳嗽道:“你沒通稟上去,是宗廟存亡的關天大事?!”

“小的當然有說了。”陳矩嘆了一聲,太監也不都是賤人,比如他就不太賤。便壓低聲音道:“你老還是別幹上火了,皇上決計是誰也不會見的。”

“好吧,老夫不讓你為難了。”海瑞點點頭,在海中平的攙扶下起身。緩緩走出了收本處。

……

午門外的天空鉛雲低垂,零星的雪花飄落在海瑞父子的臉上,就像蒼天落下的晶瑩淚水。

“父親,咱們回去?”海中平看著白發蒼蒼的老父親,那從來都筆挺筆挺的腰杆,也因為衰老和病痛佝僂了。

海瑞點點頭,便在兒子的攙扶下,緩緩走過長長的千步廊。

路上,他用罕見的溫柔語氣,對海中平道:“兒啊,過了年你就二十一了。你嶽父那邊也催了幾次,收拾收拾回去成親吧。”

“兒子不放心父親啊。”海中平低聲道。

“你就不用操心為父了。”海瑞笑笑,叮囑道:“成婚後,要照顧好姨娘和弟弟妹妹,好好和媳婦過日子。這件不要學爹,我對你奶奶又敬又怕,對你娘一直很冷淡。現在想來,那樣是不對的,可惜她已經不在了。那就對你韓姨娘好一點吧,她這輩子也很不容易……”

“父親怎麽忽然說起這些來了?”海中平有些不安的問道,因為海瑞平時從不跟他來兒女情長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