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關系更近一步的兩人,一邊漫步江堤,一邊就具體的問題,深入的交起心來。

“那你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海瑞背著手,沉聲問道。

“海公要均田均糧,攤役入畝,抑制土地兼並,招招劍指大地主……就是擁有大量土地的縉紳。這世上的一切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利益問題,所以我們的敵人,一定來自這個群體。”

“那是當然。”海瑞點下頭。

“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幾乎稍有資財者便會購置田產,因此這個群體大到無法戰勝。我們必須將其像切大餅一樣,一塊一塊分割開來。”

“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海瑞現炒現賣道。

“不錯。”趙昊頷首道:“據我觀察,擁有土地者至少可以分為四類。一是,純粹以地租、放貸為主的大地主;二是,地租放貸之外,兼以工商業獲利的新興地主;三是,以經營工商為主,將土地作為財產保值手段的大商人;四是擁有土地最少,但人數最多的中小地主。”

“嗯……”海瑞撚著花白的胡須,聽得十分專注。從前他認為地主就是地主,卻從沒想過還可以如此細分。

而這樣細分的好處不言而喻,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都是老祖宗玩爛了的手段。

“那四類裏,哪些可以爭取,哪些只能打擊呢?”海瑞問道。

“這要海公先回答個問題。”趙昊微笑道。

“請問。”海瑞點點頭。

“海公的義利觀如何?”趙昊表面輕松,內心緊張的問道。

所謂義利觀,就是如何看待道德與財富的關系。如果海瑞秉持的是理學那套‘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問題就不太好辦了。

不過趙昊還是有點信心的,因為海公言必稱‘丘文莊’。

那位明確提出‘勞動價值論’的丘濬,可是大明乃至整個古代史上,最傑出的經濟學家。所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很難想象,海瑞會在義利觀出入太大的情況下,還會將其視為一生的偶像。

果然,便聽海瑞不假思索道:

“老夫不仇富,尤其推崇勤勞致富,也不反對以工商致富。我反對的只是巧取豪奪、不勞而獲。尤其憎恨那些官紳勾結、魚肉百姓的不義之財!”

趙昊聞言神情一振,就像吃了人參果一樣,感覺渾身舒泰。笑問道:“看來海公也不歧視商人了?”

“那是自然。今之為民者五,曰士、農、工、商、軍。士以明道,軍以衛國,農藝生九谷,工以利器用,商賈通焉而資於天下。在我眼裏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民。”

只聽海瑞沉聲道:“老夫鄙視的是,身不居一於此者,譬如遊惰之民……”

說到這,他明顯頓了一頓,但想到和趙昊已是刎頸交,自當言無不盡。

還是咬牙道:“以及不勞而獲者!”

這話放在後世沒有任何問題,但在大明卻很犯忌諱,因為大明朝存在龐大的寄生集團,譬如宗藩、勛貴,依附在國家羸弱的肌體上貪婪的吸血。

那才是帝國的腫瘤。

但一來江南沒有藩王,只有一些危害性遠不及前者的勛貴而已。

二來,那也不是兩人目前能解決的問題,因此海瑞只是蜻蜓點水說了一下,便轉回正題道:

“所以老夫認為重利輕義固然不可取,過於重義輕利也不對。應當‘義利兼備’,只要不是不勞而獲,致富就值得鼓勵。只要不是違法所得,都不應該隨便剝奪。”

“哈哈好,那海公的問題,自己就可以回答了吧?”趙昊雲淡風輕地笑道。

“不錯。”海瑞也點頭笑了,便認真分析道:

“第一類,土地是他們的唯一,所以絕對是最頑固的,不把他們打疼打殘,是不會放棄敵對的。”

“第二類根基也在土地上,所以也會敵視我們。但只要我們能保護他們在工商業的利益,就算無法爭取他們加入我們,也能讓他們保持中立,不會跟在第一類人後面與我們為敵。”

“第三類,土地不是他們的根基,只要我們保護工商業,就完全有可能成為我們的盟友。”

“至於第四類嘛。他們雖然也是地主,但依然面臨大地主的盤剝壓迫,我們的新政對他們是有利的。只要排除他們的後顧之憂,自然就是我們的盟友。”

……

趙昊聽完,給海瑞鼓掌道:“海公果然看得透徹,我也是這種觀點。”

“那麽說來,我們應該在依靠勞苦百姓的基礎上,大力團結第三、第四類人,盡量爭取第二類中立。此消彼長間,再集中力量對付第一類,就容易多了,引起的反彈也就小多了。”

“但這有個前提,是‘鼓勵工商’……”海瑞言罷,笑著指了指趙昊道:“你小子變著花樣,就想等我說出這四個字,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