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

夜雨滴答, 富有節奏地打在帳頂,譜成不知名的小曲,在扶姣口中輕哼。

她一手托腮趴在榻上翻書, 雙足翹起輕輕晃悠,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 看了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打開帳篷聲響起, 扶姣回首,瞧見那個大步走進的身影才起身, 作出“我有一點點不高興”模樣, “那人是誰?”

竟敢用那種眼神看她。

“是一位表叔。”李承度停步, 接住了跳過來的扶姣,低首看去。

小郡主嘴翹得能掛油壺,頭發絲兒還有絲絲飄起, 像炸毛般, 模樣叫他忍俊不禁。

已過去近一個時辰了, 還能記著這事,小郡主記仇的能力不錯。恐怕即便明早再來, 第一句話也會是如此。

他道:“他曾是父親救命恩人, 本以為數年前一戰已經犧牲, 沒想到今日還能重逢。”

救命恩人?扶姣長應一聲, 理解李承度待此人的寬和, 但不能原諒他對自己的無禮,“那他瞪我做什麽?我都還沒和他說過話,太無禮了。”

要是在洛陽, 她定要拉下去打板子。

“邱二叔為人比較重規矩。”李承度輕拍她安撫, “他經歷過生死之事,較常人更為執拗些, 脾性不好,我代他向郡主賠罪。”

有些人跨過生死門會看淡一切,邱二叔則因至親之仇走向了相反的路。雖然許多想法過於偏激,但李承度不覺他有錯,只能道世事弄人,若當時父親他們不是近乎全軍覆沒有余力回戰場看一眼,若邱二叔當時就能回洛陽……

不管如何,邱二叔待李家、待他的心從未變過。

邱二叔的身體並不適合練兵帶兵,今日對驍邑一戰又讓他受了輕傷,等驍邑拿下,便將他留在此地靜養,或問他願不願意隨他們回淮中郡。

李承度邊給小郡主順毛,邊將邱二叔的事跡道出。

他摸得很舒服,掌心寬厚,指腹摩挲腦袋,從發端順到發尾,讓扶姣把那點小小不悅瞬間拋在了腦後,“好罷,你都這樣說,那我就勉強不與他計較了。不過——誰說女子不能隨軍的,他定的規矩嗎?”

“無人規定,默認俗規罷了。”李承度道,“無事,郡主不用理會。”

扶姣哼聲,又嘟噥吐出許多抱怨,每一句都得到了李承度的回應。漸漸的,火氣全消,被他重新放回了榻上,專心享受他的輕撫,身體完全放松下來。

她記仇,卻又算不得真正記仇,只要一放下就忘了。如此心中不存事,可以贊一句無憂無慮,也可以說沒心沒肺。李承度撫著她的發,心中早已定下主意,少讓邱二叔和小郡主碰面,如此對兩人都好。

陷在柔軟光滑的衾被中,扶姣偏首,僅有左側臉頰露在外邊,眼眸時而望向李承度,時而轉回,長睫劃過被褥,發出輕微的莎莎聲。

他只解了甲胄,身上仍是今早起榻時的裝束,發冠高束,完全露出輪廓。剛回營時,他眼中猶存戰場中未消的殺意,整個人顯得冷峻漠然,不過此時已恢復沉靜,又是那不疾不徐的模樣了。

扶姣不畏他流露出的冷,反而有那麽瞬間覺得那樣的李承度更為吸引她,可惜當時邱二叔緊隨其後,打斷了她。

“你洗漱了嗎?”她問。

“尚未。”

扶姣便催他快去洗漱,陪她下棋。

時辰算不得晚,李承度若有心,不到一刻鐘就能結束一局。所以即便已經定下明早就去攻打驍邑的部署,他依舊嗯聲應下。

待他離開,扶姣翻身下榻,直接赤足落地,踩在栽絨毯上,慢慢擺上棋盤,丟了顆香丸當糖豆含著,邊把卷起的栽絨毯邊緣攤開,直至鋪了小半的帳篷才停下。

她還蠻喜歡躺在這毯上的,要不是這時節地面仍算涼,夜裏都想睡這兒。

畢竟這帳篷裏搭的榻實在太小,都不夠她滾來滾去。

將李承度特備的暖盆移遠些,一切準備就緒,扶姣就坐在棋盤旁等李承度,難得像個乖寶寶般,正襟危坐。

李承度帶著一身水汽回來時,差點當自己花了眼,隨後就對上小郡主雄心勃勃的目光,“我這幾日看了好幾本棋譜,拿楊保保練了多次,一定有進步,說不定能打敗你。”

“然後?”他不緊不慢問道,同樣坐上栽絨毯,正對扶姣。

“然後你就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至於是何要求,扶姣現下還沒想到,先約好而已。

李承度應允,“好。”

言語間,他給扶姣取來披風,幫她慢慢系好,倆人各自捏起黑白棋子。

每每對弈時,扶姣都拒絕讓子,總道那樣不算真正的贏,今日也是如此,不過一般都是她執黑子先行。

長發隨手挽成極為舒適的發髻,大半都松松垂在身側,秀眉微蹙,覆了層薄薄水光的唇因沉思被輕咬成淡紅。李承度的視線從那唇畔一帶而過,落至扶姣露出的手腕,霜雪般冷白,隱約可見其下的青紫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