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

漏盡更闌, 李承度仍在提筆書信,燭光在身側搖曳,將他的身影投至地面、窗畔, 偶被縫中溜進的風吹得張牙舞爪。他頭也沒擡,從指間輕輕彈出一塊極小的石子固定住燭台一角, 光芒立刻停止晃動, 漸盛起來。

這樣簡陋的環境,以他的身份, 其實本不應該。

即便家中遭逢大變, 但扶侯救下他後從他父親李蒙手中接掌了部分兵馬, 又極為欣賞他,從最開始就不曾虧損過他的待遇。

這種情況是在抵達雍州後出現的,其中緣由不用問也清楚, 定是督軍汪豫的手筆。

汪豫此人的身份, 李承度暗中了解過, 雖然年輕,剛過而立的年紀, 看著只是個無害文雅書生, 實則經歷頗豐, 從一個窮苦秀才之子到扶侯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不可謂不艱辛。他和扶侯互有救命之恩, 又曾為扶侯搏命殺過一位勁敵,所以很得扶侯信任,當初婉姨娘一事發生時, 才能輕飄飄幾句得以脫身。

在這種識人用人的功夫上, 很難不承認扶侯和小郡主的父女關系,因為兩人都如出一轍得自信。正像扶侯, 在他看來,諸多幕僚都是仰慕他的才華魅力而主動投奔麾下,便也沒有什麽不可信的。

有時候,李承度也不知該說他是極為大度還是過於自負。

而汪豫不喜李承度的原因有兩點:一是他一直認為,李承度作為李蒙之子,只要李承度在,那些李家軍必不可能真正臣服扶侯,很容易被李承度重新掌握;二則是,他向扶侯提的諸多意見都被李承度駁回,且不留情面,兼之李承度才智遠高於他,扶侯又是那樣惜才的態度,讓他極有危機感。

不管內因外因,都注定他必會將李承度視為勁敵,欲除之而後快。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鬥爭,李承度對此沒什麽驚訝,因扶侯對家人的救命之恩和父親臨終所言,他其實並不準備對汪豫做什麽,約定之期將至,他一個注定離開的人,也沒必要牽扯進扶侯下屬的利益鬥爭中。

但沒想到臨別前,他還是親手給自己攬了個大麻煩。

…………

扶姣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應她的要求,內室一隅放了盞徹夜長燃的連枝燈,燈樹制成鏤空花型,光影從其中穿過,在帳幔映出各種形狀。

她看著帳頂出神,想起回來時爹爹什麽都沒說的模樣,對她身後少了兩個人也不以為意。正如李承度所言,既然先前放她出了門,那這種時候爹爹無論怎樣都不會對她發怒。

甚至還能故意忽略她之前大鬧朝日居之事,溫聲關懷。

原來為了一方玉璽,爹爹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幼年時一家三口和睦的場景依稀留存腦海,再對比如今,扶姣覺得那好像是兩個人。一個是真正疼愛她的爹爹,已經隨著阿娘的離去一同消失了,另一個……成為了別人的夫君、別人的父親。

她已經沒有爹爹了。

不知不覺窗外風聲停下,微弱的天光散出雲層,外室有人問:“郡主,起榻嗎?”

扶姣應了聲,渥丹並一眾仆婢井然有序入內。依舊是先前服侍她梳洗的流程,但此時和前些日子比,明顯愈發謹慎,可能是被她昨日大鬧朝日居的動靜所驚,油然敬畏,但這些對扶姣而言都無所謂,她本來也不會注意她們。

渥丹小心觀她神色,待這位說打就打說殺就殺的小郡主再沒了以前的輕松,“郡主收拾行李,只要那些東西嗎?是不是太少了?”

“來回不過幾日,要收拾那麽多幹什麽?”扶姣滿臉不以為然,掃過妝台,似想起什麽般,“那就再拿些首飾罷。”

她仍記著李承度的囑咐,極力忍住了要把所有從洛陽帶來的東西原封不動打包的沖動,嗚……他答應她以後會置辦更好的,如果辦不到,她定要狠狠罵他。

饒是如此,最終挑挑揀揀,也還有兩個不大不小的包裹,讓大清早前來的扶侯皺眉,隨即想到女兒那一天換三次衣裳三套首飾的勁兒,便也不說什麽了。

扶姣正用最後一口魚片粥,見到他也未起身,眨了眨眼,“爹爹用過朝食了?”

“……用過了。”雖草草收拾過一番,但從扶侯面容依舊看得出一夜未眠的痕跡,顯然昨夜很是忙碌。

對於女兒說的玉璽一事,其實他也懷疑過,但不認為這是女兒能想出來的計策。起初以為是李承度在到張掖郡前就教好了她這麽做,可是一想,女兒並不是能沉住氣的性子,如果早知婉姨娘的存在,她最初就會大鬧,而不是憋了半個月才有動作。

何況幾年前他們二人相處時就不大和睦,至多是這次因著一份救命之恩,讓女兒對李承度看法稍有改變,以李承度的性格,絕不至於會去幫她籌謀這等家裏長短的小事。

至於玉璽……他昨日一得知消息後就召集人探聽,等了大半夜才從幾封傳書中得知,洛陽那邊確實已無玉璽的蹤跡,宣國公以為是出逃的太子把玉璽一同帶走了,如今正在大肆搜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