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凡侍衛,不拘宮廷宗親府邸當值,都要登記造冊。尋常高官府裏養豪奴健仆保自身安危,但不能輕易佩戴刀劍,唯有經聖人允許或親自撥下的侍衛才有特權,否則便有豢養私兵之嫌。

長公主府有三百侍衛,當初是皇帝賞給明陽長公主的,而後特權傳給扶姣,是為護衛她們母女倆,和扶昱關系其實不大。

可鄧琦翻閱名冊,發現這位李度並不在其中,問過府中仆役才知人竟是由扶侯帶回,未立名冊,身份來由自然也不清楚。

他把詳情說與沈崢聽,提到李度具體入府的年份,沈崢抿唇似在心底換算什麽,半晌眉梢一揚,露出大悟的模樣,“竟是他。”

“什麽人?”鄧琦好奇,能讓世子記住的人定不是簡單人物,莫非是扶侯的私生子之流?

“這人你也認識。”沈崢含笑給鄧琦解釋,“如果我所料不錯,他與我應是師出同門,同窗六年的情誼,竟把我也瞞得這麽死。”

末了搖搖頭道:“扶侯好大的本事,任人在國公府眼皮子底下走動好些年,都沒發覺。”

鄧琦愣了下,隨即心底翻滾起駭然驚波,能叫世子稱為同門,有六年同窗情誼的,除去七年前早該被處死、李將軍的那位獨子,還有何人?

李承度,李蒙李將軍獨子,他的母親是洛陽城有名的才女聽泉居士,外祖父更是世所景仰的青松先生,除卻李將軍是個赳赳武夫外,一家子都才智近妖。當初青松先生為盛名所累,被傳進洛陽城任殿閣大學士,兼收了不少王公子弟為學生,其中最出名的兩位就是他的外孫李承度和宣國公世子沈崢,彼時還有洛陽雙璧的美譽。

青松先生靈智通透,朝堂內主庸臣奸,明顯是將亂的局勢,他本不欲混進這攤泥流,奈何李蒙耿直,是個堅定的保皇黨,為著皇帝平日得罪人的事兒沒少幹。姻親一體,青松先生再如何明哲保身也免不了受牽連。

八年前,洛陽城爆出一篇文章,裏邊兒用詞辛辣、極盡諷刺,刺的不是他人,正是當今聖上,簡直是明著罵他庸俗無為才不配位,坐在龍椅上實屬占著茅坑不拉屎。話當然沒這麽粗俗,可確實大膽,台閣當即命人嚴查,查來查去,最後竟落到青松先生頭上。

皇帝倒是訥訥說不打緊,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可臣子們不同意,任你才華出世品性高潔,也不能這般辱罵人間帝王。脾氣火爆的李蒙矢口否認這是老丈人所為,據理力爭,最後把自己也爭進了大獄。

介於青松先生的名望,此案爭議了好些時日,直到青松先生在獄中染病離世,台閣才下了決斷,褫奪李蒙的將軍名號,一家流放千裏以外的江北。

好些年前的事了,期間朝堂的臣子起起落落,除卻幾個勢大的重臣,其他早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旁人不清楚,鄧琦難道還不知其中緣由麽,文章一事分明由國公爺聯合其他幾位大臣主導,流放江北的李家一家也早該失了性命!

此刻聽世子輕飄飄和煦的語氣,鄧琦就知當初負責押送的人即將大難臨頭,小衣內不由汗水涔涔,“屬下這就著人去嚴查!”

沈崢頷首,起身望了眼霧蒙蒙的天,門窗含露,先前才現了一角的朝陽又躲在雲層後欲語還休,徒留刺刺的寒意。

得知李承度未死的消息,他心底其實不是失望,反倒更生期待。二人同窗時就多有競爭,少年郎君誰也不服誰,辯論起來幾個時辰都不停歇,一較高下之心有,惺惺相惜之情亦不少。

只可惜立場使然,不得不要他性命之時,沈崢未嘗沒有過惋惜。

現下終於無需遺憾了,二人仍有機會同台論藝,屆時的技藝與少年時當然大不相同。

沈崢心情微帶暢然,思及李承度在長公主府待了七年,又曾在那位小郡主身邊任了兩年侍衛,不免升起些許好奇。李承度的傲氣他知曉,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時候看似沉靜平和,實則就是不願搭理人,那位小郡主驕矜任性得很,李承度竟能忍?

但或許這些年遭逢大變,他的脾性有所改變,也未可知。

…………

本以為今日也是個大晴天,結果出巷沒幾步就烏雲翻滾,瓦市攤鋪才擺出來,又接連收起。

扶姣不受這陰雲影響,心情依然很好。她臨近車門坐著,門前是直欞,透過縫隙的油紙隱約能看清身影,能分辨出左邊這個是李承度,他正擡手握住韁繩,馬車行駛得不疾不徐。

道旁間或種了金桂、丹桂,濃香被冷氣一沉,全聚在了下空,隔著車窗扶姣都聞得清晰,她又打了個噴嚏,伸手裹緊大氅。

不知道舅舅他們如何。扶姣因皇後先前的話兒,對他們的安危倒不是很擔憂,但心底也存著天真的想法,希望阿父會同樣派人把舅舅一家也救出去,反正這些人也是爭龍椅,舅舅又不是不情願退下來,讓舅舅走了,他們爭個痛快不是更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