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扶姣一日內受了幾次驚嚇,腦子轉不過來,這會子人就顯得呆呆的,隔著薄薄的紗簾瞧人,霧裏看花般,只瞧見那眼裏隱約的光。

來人轉而扶她,覆有薄繭的指腹搭在她細細的腕間,順著向上覷去,依是一身鴉青窄袖勁衣,右衽簡單繡了竹紋,喉結微掩在領後,隨說話聲滾動。扶姣不知怎的,擡手按了上去。

她這動作突兀,小孩兒耍鬧似的,自然而然被按住了,那慣來沉靜的眼裏含了微微的笑,又叫了聲郡主。

如珠碎玉的聲線,清泉淩淩,宛若一瓢水淋了下來,冷不丁的又有著莫名暢意。

扶姣終於有了真實感,哇得一聲朝他撲去,眼淚浪湧般奔出,“你終於來了——”

這架勢比起皇帝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扶姣是個美人,紅通通的眼眶噙著淚我見猶憐,抽噎得幾乎喘不過氣,埋在李承度腰間哭訴,“我還以為沒人管我了……”

她哭得委屈極了,從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到抽泣,箍著李承度的腰不肯松手,無力了就轉而拉住那腰帶,惶惶的心仿佛終於有了安定的地方,如溺水遇浮舟,怎麽都不肯撒手。

李承度上次見她這黏人的勁兒,還是三年前她闖了禍在皇後懷裏撒嬌,只那時是嬌滴滴的小娘子,這會兒是嗚嗚咽咽的小可憐。

他手虛虛搭在那腦袋上,“屬下來遲,讓郡主受驚,已經沒事了。”

放在以往,大起大落下扶姣定會作會兒妖,可她此刻依賴李承度,什麽抱怨都想不起來,在李承度喚她起身時雖依依不舍,還是異常乖巧地聽了,猶含一汪淚水,“要走了麽?”

李承度頷首,“洛陽城已被宣國公占領了,我們需盡快出城往雍州去,到了郎主的地界才算安全。”

他目光瞥向菱花窗邊,淩晨的天兒灰霧朦朦,隱傳出幾聲鳥鳴,時辰不多了。

雍州分明在交戰,在他口中卻是扶昱的地界,但扶姣敏銳性不夠沒聽出暗語,點頭借他的力在床榻上站起,竟堪堪和李承度高度持平。

她這才瞧見那束發的冠上染了夜露,發間也蒙著水霧般,其下的眉眼溫煦,乍看好像很柔和,但再注意到他腰間冷厲的佩劍和充滿力量感的肩、腹、手臂,就知絕不是想象中那麽無害。

扶姣恍然,三年沒怎麽見面的人確實和以前大不同,大約這就是男子少年時和及冠的區別。李承度很少笑,他慣來淡然沉靜,行事總帶著胸有成竹的風範,和扶姣喜歡鬧騰的性格截然不同,她以前看不慣他,不止是因他不討好自己,更是兩性不合。

沈崢就時常含笑,彎起的唇角就是殺人時都帶三分溫柔,如春風拂面,可兩相比較,在扶姣心底沈崢像個笑裏藏刀的惡鬼,李承度反倒更叫人信賴。

畢竟相比起來,李承度除了不會逢迎她,其他再沒什麽可挑的。想到這兒,扶姣高興起來,有靠山的感覺和孤伶伶就是不同,十分踏實。

她的雀躍流露得很明顯,李承度提醒她只有一刻鐘收拾行李,扶姣喔了聲也不動手,就站在床沿上指揮,手指哪兒就讓李承度收到哪兒,到最後整理了一個巨大的包袱,都是她的衣裳首飾和玩具。

她起初還是有點分寸的,收拾時問了幾聲這個行不行那個可不可,李承度無一不點頭,就開心地全帶了。

“能帶上奶娘嗎?”她最後期待地問。

得到的答案自是否定,“多一人多一份風險,奶娘在洛陽無性命之憂,帶上反而不妥。”

這個理由說服了扶姣,她低下身子開始穿鞋,之前甩得有多痛快,此刻夠得就有多艱難,拉長了手也才夠著沿邊。

一只手將鞋輕輕拎了起來,李承度在榻邊蹲下身,扶起扶姣小腿,自然而然地幫她穿鞋,慢慢的不疾不徐。

分明算是個武將,卻有著文人特有的耐心和雅氣。

扶姣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以前刁難他,什麽喂飯穿鞋洗衣裳之類的小孩子把戲全使出來過,現在看來甚是幼稚。說起來他是府裏的人,做這事不稀奇,可大約多了層救命恩人的身份就不一樣,渾身散著金光,在扶姣眼裏和供桌上的菩薩地位相近。

至少這會兒還是。

她耳根泛紅,很不好意思的模樣,聲音小小地道:“謝謝你。”

李承度神色如常地擡首,“屬下分內之事,郡主不必客氣,我們該出門了。”

扶姣嗯一聲,等李承度提上包裹,湊過去牽上了他空閑的手,並不忘扒上腰帶。

李承度垂眸看她,她完全沒意識到不對勁,還很輕快道:“走罷。”

驕縱爛漫的小娘子,當然不能指望她懂事到哪兒去,李承度步履尋常地踏出門。門前兩具屍首已逐漸僵硬,仰面朝上,神情仍看得清清楚楚。扶姣掃一眼就飛快地別過腦袋,短短幾個時辰內看了太多死人,她都要習以為常了。